日前我去參加了一個探索課程的說明會，是關於體驗學習的，關於人際的互動，關於自我認同，關於愛。那裡的人們「好像」都很善良，都很熱情，都很相信人性，都充滿自信。或許我可以把「好像」這兩個字拿掉，但畢竟我已經當人當了將近三十年，對於我無法證明也無法認定的事情，我習慣加上「好像」、加上「或許」、加上「可能」、加上「說不定」。用很多可能性就能堆疊出自己的信仰，錯得多離譜暫且先不論，至少那是一種保護。
不過我喜歡那群人，大約五六十個左右的那群人，因為自己變得很好而積極地想要讓別人也一起變好的那群人，臉上都掛著燦爛到連烏鴉看到都會掉毛的甜美笑容的那群人，肢體動作自然而親切的那群人，還無法消化自己心中的喜悅就拼命地想要說出來的那群人。我喜歡他們，只是有點不曉得該怎麼跟他們溝通。他們學會了美妙的語言，雖然花了一些錢，但他們不心疼，反而感恩，反而如獲至寶。他們美妙的語言讓我困惑，基於人性的卑劣，以及連我自己都討厭的自大，我在現場不停利用表情、語言、動作、思考，反駁他們所說的每句話。但我的幼稚與無知，只是更光彩了他們的善良。
不管如何，那是一場有趣的說明會，至少對我來說是如此。
那群人都好愛與人分享內心真實的感覺，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們最愛說的，也最令他們驕傲的，竟是誰哭得多。他們都是愛哭鬼，都好驕傲地說著自己怎麼在課程中哭得死去活來，一說話就哭，哭到下課了還停不住，哭到睡前，哭到醒來，哭到恢復正常生活開始上班，哭到便利商店店員也跟著哭，哭到眼睛發腫，哭到聲嘶力竭。都是愛哭鬼，好一群愛哭鬼。
說愛哭是一件令人驕傲的事情未免也太過頭了，但大人們好愛硬撐，好愛死抓著自己認定的「做人道理」，以及所謂的「面子」不放。所以不用些過頭的方法來強調，想來是跟不上大人們的荒唐步伐的。當個愛哭鬼很驕傲，探索課程的聰明孩子們都這樣認為。
我也很愛哭。雖然老是被說哭的點很奇怪，但仍舊愛掉淚。前幾天我還作夢夢到哭，而且幸運的是我並沒有因為醒來而忘記那個夢，回想的時候也還哭，哭到枕頭都濕了。
我夢到我去了一間百貨公司，為的是到頂樓的豪華餐廳參加宴會。是知名人士舉辦的，是知名人士的邀約，因此我很緊張，害怕自己出糗，害怕自己是鄉下土包子的事實被發現。宴會是採取怎樣的形式呢？拿刀拿叉嗎？自助式嗎？喝紅酒嗎？吃法國土司配鵝肝醬嗎？我想了好多好多，卻毫無就要享用美食的興奮。我知道自己無法應付那種高檔的活動，但卻覺得慶幸，覺得那一定會是人生難得的經驗，覺得那恐怕會是我跨入另一個人生階段的轉戾點。
與會前我跑到百貨公司的樓梯間，坐在樓梯上試著平撫自己的情緒。在那裡，我遇到了一個穿著邋遢的老人。
因為樓梯間只有我跟他，所以兩人很自然地就聊起天來。我直覺地認為他是個落魄的老人，而實際上他看起來也很潦倒，因此我抱持著優越感，有種「就算把當下的煩惱跟他說，他也不會懂」的驕傲。他沒問我什麼，但我迫不及待地告訴他我就要去參加盛宴。說出來並不是為了讓他分擔我的困擾，也不是覺得他能了解，而是炫燿，很單純地炫燿。我想告訴他我跟他是「不同的」，我想取得優勢，我想藉此療慰我的緊張。但邋遢的老人安靜地聽著，偶而笑笑，偶而沉思，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
突然，從安全門那頭跑過來一個西裝筆挺的年輕人，看起來很焦急，好像發生了什麼重大事件。年輕人直接走到老人面前，完全忽視我，中英文夾雜地對老人報告了一些我完全聽不懂的事情。年輕人稱呼老人為董事長。董事長？這是真的嗎？我在一旁苦笑起來，看來是我有眼不識泰山。我開始回想剛剛與老人的對話，發覺自己真是自大到立刻去自殺也不足惜。
與年輕人說完話後，老人對著我笑，然後招招手要我跟著他走。儘管樓上宴會的入場時間已經到了，但我卻像著了魔一樣，跟著老人走進安全門，完全把豪華盛宴拋在腦後。進了安全門後的景象讓我有些驚訝也有些安心，那是個老舊的廚房，昏暗的燈光、發黃的瓷磚、隨處亂擺的餐具，在在都充滿懷舊的氛圍。老人比著一張餐桌要我坐下，然後自己就穿起圍裙，開始作菜。不一會兒功夫，我眼前的桌子上就擺滿了一道道香味四溢的家庭料理，都是些我媽經常在煮的，都是些我自己也能作出來的。菜色我記不清了，只有一道花枝炒四季豆的綠白顏色深刻烙印在我腦海。
老人給了我一碗白飯，然後說了句「吃啊」要我開動。我挾起菜，就著碗扒了幾口飯，接著便哭了起來，莫名其妙地哭了起來。
「少年仔，我吃過很多東西，所以我可以告訴你，這些，就是最好吃的。」老人這麼跟我說。
聽到老人說的話，我哭得更凶了，邊哭邊繼續扒著飯，直到醒來了還在哭，哭得差不多之後，回想起老人的話，就又哭。這個夢其實好無聊，劇情很芭樂，說不定台灣龍捲風或是天下第一味都已經出現過幾百次，但我就是停不下來，就這樣被如此簡單的道理給感動。
哭的點到底在哪裡，其實我也說不清，只是這個夢裡頭的簡單道理，幫助我把衝過頭的自己稍微拉回來了一點。不好高騖遠、不愛慕虛榮、不追求沒有意義的虛名、不忘本、保有善良、腳踏實地，這些道理我們從小就在聽，但卻隨著年紀增長而一一遺落在辛苦的人生道路上。人生辛苦，要得到些什麼或是成就些什麼，都需要花費很多力氣。無奈人總是在越辛苦的時候，思考越狹窄，觀念越偏激，越自私，越蠢，越為難自己，也越為難別人。大人們好愛互相為難，好累人。或許就是因為我太投入大人們的世界了，所以才會連這種乏味的夢都讓我哭得好難過。
我相信那個探索課程有存在的必要，尤其是對城市的人們來說。生活在城市，人與人往來頻繁，許多狗屁倒灶的事情以超高的密集度一直在發生，心理很難不生病。在生活中的細微處，其實就有許多值得學習、值得思考的事情。希望那些上過探索課程的愛哭鬼們，發揮更大的感染力，讓更多人加入愛哭鬼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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