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岩石上的生活海葵已經非常習慣了,真要說岩石上的生活有什麼變化,其實也只不過是海流有時候強有時候弱,這樣的差別而已。比方說市場景氣不好使得工廠生產量下降,在沒有工作可以做的時候,海葵就會把時間拿來擦拭由他控制的那台噴漆機器,時間還是一樣可以無聲地滑過去;比方說工廠的主管們認為他的年資和經驗足以升等為小組的組長或是單位的主任,前來詢問他有沒有升職的意願,但海葵並不願意自己的生活變得複雜,所以他總是會用奇怪的藉口拒絕主管們的好意。
海流有時候強有時候弱,但那對海葵來說都是一樣的,他只是順著海流的方向擺動而已,只要持續擺動他就能夠獲得養分,只要有養分他就能生存下去。
但我的生命裡究竟欠缺了什麼呢?這個問題還是一直困擾著海葵。生命到底還有什麼事情能讓他覺得值得呢?平靜的生活是值得的,他在平靜的生活裡充分地感受到幸福,那沒有任何問題。不過,海葵卻時常覺得,這樣的生活是可以隨時喊停的,也就是說他這個人是可以隨時拋棄生命的。因為每一天都一樣啊!全都一模一樣啊。
所有會帶來變化的因素都被海葵排除了,所有能讓生命變得豐富或變得起伏的事情海葵也都不感興趣。他只希望今天會和昨天一樣,明天會和今天一樣,這樣就夠了。所以他看得到,在十年後,或是在他老到必須得死的時候,他還是會和今天一樣。這就是他想要的,他很明白,但這裡面究竟欠缺了什麼呢?
在工廠這顆大岩石上頭還有許多像海葵一樣的人,但他們都來來去去的,有些人是離開了又再回來,再回來之後又覺得應該要離開。離開之後回來,回來之後離開,他們在繞圈圈,海葵覺得可笑。離開的時後他們總說要去追求更好的生活,而回來的時候他們就會說他們失敗了。失敗的經驗並不能讓他們根絕對未來的幻想,在這顆岩石上儲存了足夠的力量之後,他們就會再次離開,繼續去讓自己受傷,繼續去尋找失敗。
為什麼非得如此不可呢?海葵很想了解那些人內心真正的想法。但海葵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問。總不能問說:「嘿,你到底想在這片黑茫茫的大海裡尋找什麼啊?」總不能這樣問吧!他們不像海葵,他們都擁有美麗又好用的眼睛,當然看得到黑茫茫的大海裡有什麼是值得追求的。海葵也有眼睛,但他一直都閉著。因為一直閉著,所以他忘記了美麗又好用的眼睛其實他自己也有。
「我什麼都看不到,但這並不表示黑茫茫的大海裡真的有什麼好看的東西。說不定那些睜大眼睛看的人只是在白費力氣而已。」海葵說。
工廠要關閉的那一天唯一一個放聲痛哭的正是海葵。同事們誤以為海葵對工廠有著濃厚的情感,所以還紛紛伸出手拍打他的背,給他溫暖的安慰。然而海葵的眼淚並不是為了工廠的關閉而流的,他是為了賴以立足的岩石無端地消失了而傷心難過。
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呢?那麼巨大的岩石怎麼可能會消失呢?這可不是開玩笑的,這是真實發生的事情。岩石消失了,就這麼不見了。如果連岩石都能夠輕易消失,那這世界還有什麼值得信任的事情呢?
一覺醒來之後海葵突然發現自己竟然離開了岩石,漂浮在激烈的海流裡,腳下踏空的感覺讓他非常害怕,他認為自己下一秒就要受傷了,他認為下一秒他就要死去了。然而沒有,海流只是帶著他漂遠而已。等到他好不容易願意面對現實,海流已經帶著他來到遙遠的,他從沒到過的地方了。他覺得頭昏腦脹,魂不附體,瘋狂的心跳竟譜出大黃蜂進行曲。
「只要再找顆巨大的岩石就可以了,只要再找顆巨大的岩石就可以了。」海葵這樣安慰自己。
只要再找顆巨大的岩石就可以了,而且憑著海葵的能力,要找顆棲身的岩石實在是很容易的事情。他擁有過人的專注力,他能夠完全地配合,絕對地服從,他有許多受到岩石歡迎的個人特質。
就在汽車零件工廠關閉不到一個禮拜的時間內,海葵馬上找到了一個新的工作。那是他的新岩石。一家製造彩繪玻璃用品的工廠接納了他,在這顆新的岩石上,他變成製作玻璃的技工,每天在高溫的環境下,費盡力氣地吹著各種顏色的玻璃,讓玻璃能夠變成好看又好用的日常用品。
在新的工廠裡,他學會製作花瓶,學會吹出完美的圓,學會玻璃表面的刨光,學會在玻璃上配色的技巧。很快地他適應了新的岩石,這裡的海流是強了一些,溫度也高得有些過分,不過他都適應了。時間依舊從早上的八點開始,依舊在下午的五點結束,工作量少的時候,他依舊把時間花在擦拭自己的工具上,主管們要讓他出來擔任管理職的時候,他依舊謝絕了主管的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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