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斷斷續續擔任採訪工作好幾年，膽敢對外自稱文字工作者了，仍不免被人批頭修理的時候：「我告訴你，文章不是這樣寫的！」，但若因此以為深仇大恨，就太小題大做了。
「我明明說，評審會給我們的入選名額剛好是一半的邊緣，這是蓄意的安排。」
「我想我文章裡也有呈現這樣的意思。」
「不行，你文章這樣寫，根本沒人看得懂。中間夾一段什麼介紹，我話不是這樣說的。」
畢竟記者的筆也不是答錄機，沒辦法把人家的話全文照錄啊！
「可是我無法證實評選會確實有這樣的動機和做法，所以寫得比較委婉……。」
「但是你是專訪我嘛！這就是我的意見。」
有聆聽就有會意，有文字就有詮釋，我又不是對方聘請的紀錄員，版面更不是她家購買。按理說，訪稿也不需要受訪者先過目的。記者容或有不客觀、不聰明，但被受訪者更少是客觀的。我心裡有把尺，認為未經證實的意見，沒有必要被過度傳播，這絕非說：反正你有說，我就可以寫，炒得越厲害，我隔山觀虎鬥。
我以我略嫌溫吞的做法，保護受訪者。但受訪者很生氣，她長期處於戰鬥狀態，她才不怕！
「還有，我說百分之零點五的收視率，那是最高點，你沒寫最高點，人家會說我XXX吹牛耶！每天都是零點五！你這是以偏概全！」
有這麼嚴重嗎？「以偏概全」？呼之欲出下句就是：「歪曲事實」，我感到背脊上有條神經倏然被挑動，有必要好好說明。
收視率和股價一樣是天天跳動的東西，誰會以為天天零點五？文字又不是定風丹，寫出零點五，就每天零點五了？果真如此，每天最高點，這不是她夢寐以求的嗎？
收視率是製作人主動提供，當時既沒說出最低點多少多少，也沒說平均值是多少。要是三種數據一並呈現，我還這麼寫法，那可能是我居心以偏概全。可是製作人僅提供最高點數據，就『語意』來理解，我認為這正是她所『強調』的：收視達百分之零點五。
不過我還是答應她設法補上最高兩字，好挽救她所說瀕臨吹牛的危機。並謝謝她接受採訪。
「請問還有別的問題嗎？」
「沒有了。」
掛上電話，我深吸一口氣，將製作人具強烈感染性的戰鬥力卸除。想想畢竟抗議是她的權利。
我有種打不壞捶不扁的死老百姓性格，覺得一年手控數千萬預算的非商業電台製作人，為了0.5的數字而咆哮，真不可思議。我比較在意的是那0.5意謂著，某個晚上，全台灣有10萬人轉到同一頻道上，他們接收到了什麼訊息？達到什麼意義或目的。我相信即使那10萬人也不在意那天收視率到底是0.5或0.25。
還記得大製作人剛出學界進入業界的時候，接見一個面試者時的優雅體貼，心底深處我一直都敬她為老師。
或許錯在我忘了我已經不是一個學生，我忘了我也可能不是一個勤勤謹謹在做報導的文字工作者，我忘了我也可以是一個指鹿為馬、補風捉影的記者。如果我被憎惡、被攻擊，正因為我有權力；有權力而不自知，與粗暴地使用權力，應該是一線之隔地可惡。
過去曾經採訪一位繪本家，我看了他一下午的畫，卻「問」不出半個所以然。習慣以圖像為表達工具的繪本家，難以與我用「語言」溝通，可是文字卻是我逃避不了的表達工具。
文章仍舊寫出來。繪本家打電話來：「我覺得，你差不多寫對了百分之七、八十，依據我被採訪的經驗，這很不簡單耶。」什麼？你是說七十五分？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功夫嗎？但他說得誠懇，說得對極，我接受他坦率的「讚美」。
精明幹練的製作人，竟比不擅長「說話」的繪本家，更不了解語言或文字的限制所在嗎？或者，製作人早看穿了語文表達的隙縫，利用它的有機可趁？
「報導」的確有權力存在。握有權力時，有再崇高的理想，再偉大的說辭，都不能保證給每個人幸福，對任何人都好。而任性地「調整」一點，率意地「潑灑」一下，很容易就變成了施加於他人身上的暴力。這是權力的特質。我確實不能保證我絕不犯錯，不保證百分之百領略真相，不保證寫出一百分的事實。但我會小心翼翼，至少不讓這權力變成暴力。
同樣地，恣意誇張指控記者「以偏概全」、「不會寫文章」，是不折不扣的語言暴力。受訪者百分之百有抗議的權力，只是她把這權力變成了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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