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什麼開始極簡?因為我貪圖享受
南鄉子
別笑。我最開始想要極簡,就是因為我不想做家務。
比起各種斷舍離書和電影裡寫的,什麼“發現人生真正的意義”“過有品質的生活”“知道自己真正要什麼”這種覺悟甚高的原因,我極簡的理由非常樸實:因為我懶。
我一直跟父母住在一起,我爸工作繁忙,我媽當了二十年全職家庭主婦,自然所有家務全由我媽負責,做飯洗衣,拖地除塵。我媽是非常典型的中國勞動婦女,擁有中華女子所有的傳統美德:任勞任怨,自我犧牲,照顧老人,幫扶弟妹。
我就不行,我滿腦子腐朽墮落的資本主義思想,只求自己享樂,有時間我喝著咖啡看看書,練瑜伽彈琴出去旅遊,出去旅遊也不給親戚朋友帶土特產,只求自己高興。
母親永遠在忙碌,可是我家裡總是亂七八糟。找東西總是要翻箱倒櫃,每次拿出來我就不想再放回去。傢俱總是奇怪的組合,我媽擅長各種廢物利用,比如用塑料凳來墊組合式電腦桌的腳以增加高度,買造型獨特的收納工具塞滿家裡的角落。每次全家出遊前我媽一定要發一次火,她需要至少提前兩週開始計劃出門的行李,因為忘了一包紙巾暴跳如雷,旅行歸來還要發一次火,因為我們沒有把帶出去的東西及時歸位……
母親也永遠在抱怨。抱怨我和我爸不理解她的苦心,抱怨外婆頑固不化,抱怨弟媳婦不懂事,小叔子心太大……
2016年底,我媽確診了左乳腺癌,最凶險的那個類型。打化療做手術,切除了左乳。於是做家務這件事,就落到了我身上。
然後我才發現,家裡居然東西這麼多,家裡居然這麼髒。
我首先摒棄了傳統的掃把和拖把,入了手持吸塵器和蒸汽拖把,以為可以解放勞動力。
然而困難似乎並沒有變少。各種縫隙裡塞滿了不知道什麼東西,落滿灰塵。我媽非常勤懇,她拖地的時候會把每一樣東西拉出來,把地面搞乾淨再塞回去。我不行,我懶,所以我只搞乾淨肉眼可見的地面。
衣櫃裡的衣服成堆地坍塌,我就把常用的衣服都堆在沙發上,隨取隨用。我也買了各種廚房小電器,想省掉開火清灶台的麻煩。我每天辦公室和醫院兩邊跑,擔驚受怕,只在實在看不過眼,或者我媽要從醫院回家的時候才大概打掃一下。我媽對這一點非常不滿,批判了我很多次,每天都預言我以後會被婆婆打死。
2017年8月,已經完成了所有常規治療的母親發現身上開始長出小疹子,既而遍佈整個左上半身,長成面目可怖的毒瘡,疼癢難忍,惡臭流膿,年底再次穿刺,確診了是皮膚轉移,必須再回去打化療。復發轉移速度之快,讓醫生都感到震驚。
有一天晚上我媽在醫院,我坐在沒有人氣兒的家裡,想著這到底是為什麼。環顧四周,每個角落都塞滿了雜物,塑料袋,紙箱子,各種亂七八糟的零碎物品,桌面佈滿灰塵,地上全是髒印子。我突然頓悟了: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裡,人怎麼能不生病呢!
於是我就上網搜了一下,從此認識了近藤麻裡惠,山下英子和麻衣神醬。
我興緻勃勃地跟我媽說了,要極簡,要把家裡的東西都扔掉,引發了母上的雷霆震怒,涕泗橫流地大罵我不會勤儉持家,就是懶,不會過日子,看她不順眼想讓她快點死掉……那時她的情緒陰暗到了極點,極度焦慮,重度控制慾,可能還有一定程度的被害妄想。
在醫院的時候,她把自己家底兒的存摺都隨身帶著,又怕醫院人雜被偷了去,因此擔心得每晚不能入眠,又不聽人勸,誰勸她都會引來她崩潰地哭罵。
於是我決定趁她住院的時候,先把那些不引人注目的,藏在暗處的垃圾扔出去。我首先清出了我媽攢下的幾大塑料袋的塑料袋,各種各樣,年代久遠,甚至連我大學時代的快遞包裝都還在,我畢業都快五年了。我媽把這些塑料袋全堆在沙發後面,而她每天至少有16個小時躺在沙發上——相當於每天躺在陳年垃圾堆裡,身體怎麼能好?
清這些塑料袋,我用了整整兩天。扔完之後,頓覺神清氣爽。
從此我在極簡的道路上一發不可收拾,首先清掉了我自己的大量舊衣服、書、和床底下各種亂七八糟零碎雜物,心情豁然開朗。
剛開始的時候,我也陷入過新手困境:這也捨不得扔,那也捨不得扔,最後全都搬出來又塞回去。然而有一天,我坐在回家的公交車上,看著窗外思考人生(我常在公交車上思考人生),回想我媽生病的過程,突然想通了:必要的時候,連器官都可以舍,一張紙一個碗有什麼不能捨的呢?
從此我扔東西就痛快了很多,但我仍然沒法說服我媽。今年春節時,老家親戚給我們快遞了一箱年貨,我把裡面的東西拿出來後就打算把破爛骯髒的快遞箱子丟掉,我媽死活不讓,一定要留著,非說以後還有用。我跟她在客廳裡對著吼,我說“這個箱子跑了兩千多公里,粘了多少細菌啊!存在家裡不就是個病原體麼!”最後我強制著扔出去了,我媽坐在客廳裡崩潰大哭。
然後我認識到一個問題:無法丟棄物質上的垃圾的人,也無法丟棄情緒上的垃圾,負面情緒越攢越多,最後陷入身心惡性循環。
我媽就是這樣把自己壓垮的。一輩子攢下的物質上的垃圾堆在家裡,生活中點點滴滴的小確喪積在心裡,終於不堪重負。
可是我還沒來得及做出進一步的努力,我媽的癌細胞就已經長到了腦子裡,疾病發展之迅猛讓醫生都咋舌,現代醫學束手無策,煎熬了二十日,回天乏術,終年55。
我媽走了之後,我兩個姨到北京來幫忙料理後事,震驚於我們家的雜亂。我小姨看了之後說,日子是用來過的,不是用來熬的啊。
我們一起清理我媽的遺物,發現滿滿一櫃子全新的名牌包包,都是通過各種途徑從國外買的,因看起來便宜就買了好多,又不捨得背。一大堆顏色艷麗奇形怪狀的衣物,有好多甚至是在我出生之前就穿過的,我只在老照片裡見過。各種埋在櫃子深處的好茶好酒,已經被蛀空了的海參、化成粉的蟲草、長出白毛的進口咖啡……
想起我媽生前總是說自己命苦,一輩子沒有享受過好的生活。我家雖說不是富二代,也可以算是小康,可是我媽把好的東西都藏起來不用,日常只用從地攤上淘來的廉價貨,直到他們變成遺物。
我們一家人很早就遠離家鄉,一直是一家三口在遙遠的另一個城市生活,只每年春節暑假,親戚們才能見一面。可是我媽好多日常用品都買數份,就等著某日“大家都來”的時候用。然而我們家在北京十年,並沒有幾個人來拜訪過。最後來送我媽,就是整個家族十年來聚得最齊的一次了。
我媽生病過世給予我們家人極大的震撼,現在大家在我的帶領下都開始踐行極簡主義了。我媽走了這半年,我和我爸痛快扔掉了好多東西,可是家裡還是有很多雜物,依然很亂。任重而道遠。
有好幾次,我收拾著收拾著就很難受,難受到躺在地上嚎啕大哭,就覺得憑什麼我要忍受這樣髒兮兮的生活?憑什麼我不能過上乾淨舒服的生活?!
有時候又覺得,生前不好好享受,死了再各種紀念有什麼用。又發現人這一輩子真正需要的東西其實非常少,死了也不帶走,活著的時候計較有什麼意義。
極簡於我,可以算是一場身心修行,疼痛而喜悅。與過去的自己決裂是很痛的,除了扔東西,我還嘗試過冥想、瑜伽、內觀,禪修,都讓我越來越平靜。把人生從無意義的生活瑣碎中解救出來吧,去看更廣闊的天地,這世界如此精采啊。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