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是一位退休的老校長,先是糖尿病、然後中風、然後慢慢變成失智。在中風之後,意識還清醒之時,老校長痛哭流涕告訴獨子:「我可以死,千萬不要為了捨不得,而凌遲我,硬拖著不讓我死!」
左腦中風的病人,是右手右腳不會動,偏偏老校長的糖尿病傷口在右邊,循環不好,怎麼處理都收不了口。「截肢!」好幾個醫生都這麼說,但老校長寧死都不肯,還一再警告兒子:「你一定不可以讓我屍骨不全,要讓我死得有尊嚴。」
衰弱的老校長因為肺炎進了加護病房,血壓異常的不穩定,被懷疑可能是敗血症。當下醫師的兩個考量:一個是問題的根本會不會出在糖尿病的傷口造成;另一個就是肺部感染造成的敗血症。檢驗報告出來,醫生告訴家屬:「需要截肢保命。」
老校長兒子無奈極了:「如果我爸肯截肢,早就截了。」
加護病房醫師於是照會了整型外科醫師來加強說服:「這截肢是一定要做,術後不要多擔心什麼,整型外科會幫忙處理得很好。」加護病房醫師趕忙又補上一句:「如果不肯截肢,不就形同放棄不救了?」
陷入兩難的兒子天人交戰。
第三天兒子到護理站拿東西,護理長好意相勸:「你看不管內科外科,怎麼會診都說要截肢,要不然病情真的很不好控制,而且截肢那隻腳是中風那一隻,本來就沒知覺,根本就沒差嘛!」
有天,我接到南部偏遠小鎮一家診所醫師的電話:「黃主任你好,我是看著老校長兒子從小長大的醫師,也可以算是老校長家的家庭醫師吧!」原來束手無策的兒子,跑回老家去尋求信賴的老醫師商量該怎麼辦了。
「他不是不孝子。」老醫師一開口就先澄清:「他那天來診所,進門一看到我,就抱著我痛哭失聲,他連聲問我,老校長病了這麼多年來,有誰什麼時候看過他對父親的照顧是不孝的?」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能不能拜託黃主任,跟主治醫師問問清楚,完整的後續醫療是打算要怎麼做?」
於是我找醫療團隊和家屬一起來開個會:「是什麼原因,讓爸爸那麼不能接受截肢治療呢?」
「我爸爸是縣裡很有聲望的校長。」兒子強忍哽咽:「退休後,只要見訪客,他一定西裝筆挺,皮鞋光亮。連中風後,有人來探望,一定要先約,他也一樣要求儀容整齊,起碼也要刮乾淨鬍子,穿襯衫、西裝褲,才肯見人。他這麼注重儀表的人,怎麼肯接受截肢?得到糖尿病後,以他的學養,也很清楚遲早要面臨截肢這件事,所以他千交代萬交代,寧死也不可以剁掉他的腳!」
「但是老校長現在面臨生命末期,如果堅持不截肢,要有個什麼萬一,今天晚上可能就會撐不過,你們可以接受嗎?」我試探的問著。
老校長白髮蒼蒼的太太哭倒在女兒懷裡,兒子噙著淚,咬著牙點頭:「後事,我們都已經在準備了……」
「那就簽『不施行心肺復甦術同意書』好嗎?」我問。
老校長的太太坐直身子,很嚴肅的說:「好,我作主簽。」
「那你們對醫療團隊還有什麼要求,需要大家幫忙的?」
「我爸現在實在腫得跟他原來的樣子差太多了,點滴可不可以不要再打了?」老校長女兒問。
「只要能讓他舒服的走,其他沒用的什麼管子,可不可以拜託,真的都停,都撤掉吧!」老校長太太哀求著。
「什麼都不要?怎麼可以?」這下換總醫師沒法接受了。
「我們也都知道老校長真的走到生命末期了,醫療團隊主張截肢之後,也是邊走邊看,也無法對家屬提出什麼可行的穩定醫療辦法,既然不截肢是老校長堅持的,家屬也簽了同意書,我們就尊重他們吧!」我勸著總醫師。
第二天早上,護士問住院醫師:「鼻胃管到期了,換是不換?」
年輕的住院醫師毫不考慮地說:「簽DNR不是代表什麼都不做,他們簽他們的,我們還是做我們該做的。」
結果拔出舊管,新管怎麼塞都塞不回去,鼻黏膜開始流血不止,家屬進來探視,一看滿臉是血的老校長,氣得大喊:「你們在做什麼?」突然間血壓直掉、心電圖變一直線,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醫護人員本能地衝過去開始做CPR……
這個醫案,連醫護人員都不太能理解,跟一般哭天搶地,跪求醫護人員,不計代價,無論如何都要拼到不能拼為止相比,似乎太無情又不孝。但就醫學倫理來說,病人的自主權和家屬的抉擇,是必須被顧及和尊重的。
家屬簽了DNR,鼻胃管到期,到底如何決策較好?醫療常規建議置換以減少感染,但是病患即將面對死亡,不論是留置以減少腹脹,或者是拔除減少不舒服,只要與家屬溝通好即可。
老校長的案子,後來花了很多工夫在周旋善後,關於DNR,醫療團隊本身的觀念、對內溝通,和在職教育訓練,都還是有待加強的。
本文轉載-作者/黃勝堅2017-03-22 0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