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痂
他十八歲。沒有搬家,但終於不住在家裡了。他的衣物、電腦和書籍塞在休旅車的後座,因此即使只有他和父親在車上,也感覺滿,感覺擁擠。
在安靜的車途之中,他閉目幾乎睡去,隱隱約聽到父親轉開廣播,電波雜音,什麼人唱的搖滾歌曲。鼓點軟弱,不足以醒來也不足以沉睡。
然後一睜眼就是四小時之外了,大學所在地離家隔了兩個縣份。父親和他把行李卸下車,扛上宿舍前的斜坡。他指揮父親安置物品,邊四下打量。三夾板書桌和衣櫃,兩道白鐵書架,床位臨窗,整間房新漆過,卻詭異地沒有任何刺鼻味。
他想起家裡,自己的房間,那股隨四季變換的霉腐味。那是一個受傷的房間,傷口化膿了又癒合,又再被弄傷的房間。
「真遠哪!」父親故作開朗地拍了一下床板。
「是啊。」
父親轉了轉左手無名指的戒指。這是個訊號,接下來的便會是長篇大論,或者一連串的長吁短嘆……,他裝作忙碌地將書重新排序,拉整衣服,把襯衫吊起來。他感到父親的眼光在背後逡巡,真的漫聲說了些什麼,不長,但他思緒緊繃,一時之間竟什麼都沒聽到,只得也同樣模糊地回了一句:「好,我知道了。」
背後的父親沉默了一會兒。
他擺正最後一本書,讓桌面上的每一件物品的邊緣都呈直角相交,他才回過身來,開口說:「好啦,應該都……」
然而房間裡已空無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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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父親剛才說的是:「有空多回來看看。」
就像他才十二歲。那年他比較喜歡說自己十三歲,因為他就要小學畢業了。在十二和十三這兩個數字之間,有一條線,線裡是小學,線外是國中。這意味著他不再可以睡到七點半,還能在遲到前進教室。國中是更遠的地方。
他十歲。母親曾經帶他去過一次。他們沿著大路一直走,母親指著招牌,考他認字。
「安和代書事務所」
「東南旅行社」
「康福搬家公司」
他幾乎認得所有的字。他知道他認得的字比班上的所有人都還要多,也許只比老師少一點。他喜歡那些好聽的字組成的店名,即使他不全知道那些店是在做什麼的。比如說「永安徵信社」,永、安、徵、信、社,五個字裡面就有三個是好的字;比如說「好景花店」、「鈺珊銀樓」……
認著認著便到了一間學校前面。那是一間比他唸的國小還大的學校。母親站在校門前,往門內望了很久。他拉了拉母親的袖子。母親說:「等一下。」他轉頭看四周的店家招牌,沒有什麼特別的。他又拉母親,母親姿勢沒有動過,仍說:「等一下。」他感到一種莫以名之的寒意。
突然他看到了一個。他第三次扯母親的袖子,一邊指著對面的一個廣告看板,畫面上有一輛銀灰色汽車,車裡坐著一家人,有父親母親和一個小孩。畫面最上方有一牌顯目的字:「心是回家最短的路徑。」然而母親還是沒有回頭看,他心底的寒意擴散開來,他忍不住蹲下哭了起來。
但他現在是十二和十三歲的交界,已經是不哭的年紀了。他和母親一起去過他將要進入的國中是個秘密,除此之外,母親還有個自己的秘密:他從來不知道,那時候母親究竟在看著什麼?
母親離開的時候他也沒有哭。他坐在自己的房間裡,反鎖,他們輪流來敲他的們,喊他出去,他都沒有回應。他翻開剛拿到的國一英語課本,默唸著課文裡的例句:
This is my father. He is a teacher.
「……妳,衣服要帶夠,有東西忘了,還可以回來拿。」
This is my mother. She is a student.
「嗯,孩子你要好好照……」「我知道。」
Where is mom? Is she sleeping?
「那我就走了。」「……就走了?」
Where is mom? No, she is not watching TV.
「不是說好了嗎?」
Where is mom? No, she is not cooking.
「……有空多回來看看。」
父親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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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並不是一開始就住在這個房子裡的,至少在記憶裡,他們搬過一次家。他還記得搬家的時候,他站在一個有窗戶的房間,陽光很亮,刺得灰塵都飄在空中。然後記憶中的場景就切到現在住的地方了。
搬家工人把東西從貨車上卸下來,父親和母親開始討論要如何安置物品。父親讓步得多些:要把廚房隔開,要把餐桌放在看不到電視的地方,「還要準備一個房間給孩子。」母親微笑對著他說。
「我有房間啊,我跟你一起住。」
「長大以後,你就要自己住啦。」
母親伸手要摸我的頭,我閃避了一下,「……我不要自己住……」
那時新房子才剛上好漆,所有牆面都是純白的。打開燈的時候,牆就像鏡子一樣,他可以從影子的形狀來判斷是父親、母親還是自己。他常趁著父親和母親在餐桌上聊天時溜下桌,用指甲摳他們投影的牆面。他們吃晚餐時總是坐在相同的位置,用相同的姿勢,連縱聲大笑的時候他們的影子形狀也沒有變化。
他十歲,牆上細細的人形完成了。這是他的秘密,別人不曾發現過。每天晚餐時分,當他們一家人餐桌邊用餐的時候,只有他知道這裡不只三個人,還更熱鬧些。他會偷偷地對牆上的兩位擠眉弄眼,平常也會告訴他們悄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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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陳怡安。」
牆上的人形是第二和第三個知道這秘密的人。在母親離家的半年之後,他發現班上每一個人都在傳XX喜歡○○而○○有點喜歡XX但又有點喜歡※※,他一開始並不特別注意,但後來連他的好朋友都來問他:「欸,你有沒有喜歡的人啊?」
「沒有。」他翻著下節要考的書,很反射地回答。
好朋友靜了兩秒,「真的沒有?」
「沒有啦你神經喔。」
「幹,不夠朋友,不說喔。」
他有點震驚地抬起頭。好朋友扁著嘴,說:「不說就算了,拉倒。」接著起身就要走。
「好啦。」
「誰誰誰。」好朋友興匆匆地又坐下。
「陳怡安。」他說。
「幹!」
好朋友又一次意謂不明的髒話讓他楞住了,不過看起來應該不是生氣,因為他又同樣興匆匆地跑掉了。
陳怡安是他班上的同學,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說出這個名字。他只是很自然而然地給好朋友一個答案。他隨即有些罪惡感,因為他完全想不起來陳怡安長什麼樣子,他趕緊起身往教室角落望了望。
想起來了。瓜子臉,膚色有點黑,髮型是學校規定的標準型,長度耳下兩公分不削不捲不燙。他們幾乎沒有說過話,但是聽過她在女生群裡玩鬧聊天的聲音,除此之外她平常很安靜。
他十四歲。寄出了生平第一封情書。他一個人放學時到書店挑紙,先拿了紅線十二行信紙,覺得太醜,又拿了鵝黃底印有小熊圖案的香水信紙,看了看仍然放棄。最後他選了紫底薰衣草花紋但沒有香味的紙。寫的時候他想起了她的眼睛其實很亮,經過她身邊的時候也有種淡淡好聞的味道。他心跳亂了幾拍。他把信封好,拿在手上感到微微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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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離開前,他從沒注意到父親手上有個銀戒。
父親會坐在餐桌上,面對幾樣外面買來的熟食,轉轉戒指,說起他們以前的故事。
「你還記得舊家那邊嗎?不記得了?沒關係,我跟你說,以前你媽是很愛壁紙的。她家裡就有親戚在做這個,幾乎每隔一個禮拜就拿一些賣不掉的庫存貨來送她。一開始她跟我說好一個月才換一次壁紙──這已經很多了──,但親戚送來的壁紙實在太多了,她看到了喜歡的花色,要等到月底再貼實在受不了。結果你知道嗎?她乾脆在地板、天花板、冰箱、餐桌、衣櫃、書櫥、流理台……反正所有有平面的地方貼上壁紙。這樣她便天天都能換上新的,因為每天總會有一小塊地方滿一個月了……」
「那為什麼搬家的時候沒有了?」他問。
靜默。
「欸。」父親說:「這戒指挺好看的,嗯?」
起初他很認真地聽每一個故事,但後來他開始發現,這些故事之間竟然有互相矛盾的地方。比如說,父親曾說過,剛結識母親的時候,她很喜歡盪鞦韆,所以兩人常常到新公園的鞦韆架下消磨一整天;但在另外一個故事裡,年輕時的母親竟然變成了一個厭惡戶外活動的少女,她最大的興趣是蜷在沙發裡聽音樂,三餐都要父親外出買回。他們認識的時間點也一變再變,最早他以為他們是大學時認識的,後來又修正成高中認識但高中畢業才開始愛情長跑,最近一次聽到的版本是他們相親之後一見鍾情,閃電結婚。
他每每拿這些矛盾處質疑父親。父親會沉默一陣,轉玩著戒指,一字不漏地答道:「這戒指……挺好看的,嗯?」
說完,父親便會遲緩地站起身──遲緩到幾乎看不出影子與人形邊界的不重疊──默然地走回房裡。
後來,他發現他不必太認真聽。他眼神放空,從說話不停的父親飄到牆上只剩一個的人形,再飄回來。父親的故事本來就矛盾,或者說,他故意要使它們矛盾的,這樣便能引發提問,順理成章地帶出母親不打算住太久的結論。然後,母親的離開就多了一個可以解釋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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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怡安回信說:我也是。
他把信交出去之後,過了提心吊膽的一夜。他覺得房間燥熱,開了窗之後又覺得窗夜的蟲聲嘈雜。最後他把身體靠牆貼著,感受那濕濕的涼意沿著半邊胳膊大腿滲入體內,像在一杯水裡丟入一撮沙那樣擴散。
他十四歲。他第一次徹夜未眠,也第一次看到牆上有一小塊硬幣大小的灰跡,手摸去,油漆像某種乾掉的泡沫碎在手上。壁癌。他想起這個名詞,常在廣告或什麼地方聽到。像是一種牆壁的絕症,從裡面開始壞死,掉頭髮般掉漆,然後轟地一聲全部崩掉。
第二天陳怡安答應了,他很開心,卻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麼辦。想了很久,他傳紙條給她,說,放學一起走。她轉過頭來,微笑。放學時他們故意慢慢地收書包,一起走出校門,併著肩,但中間還隔著兩個人的距離。幾天之後他們才開始慢慢比較有話說,他發現她的聲音其實很好聽。就像之前國文小考考的一個成語,枕石漱流,他寫成枕流漱石,當時還懊惱自己怎麼這麼笨,現在卻突然發現,「枕流」拿來形容她清清的聲音,多好。
他跟她要了一張照片。他本來想,小小的那種證件照就好,可以放在皮夾裡。不料她給的竟是四乘六的全身照,水藍色T恤,牛仔褲,對著鏡頭淺笑,背後是不知名的海灘。他捨不得折起來,但又放不進皮夾。
最後,他想到父親自母親離家後就再也沒有進過他的房間了。他可以把照片貼在牆上,這樣無論他在書桌上唸書或睡覺時,往右看便能看見她。他用照片把那片灰跡遮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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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十八歲。大學的宿舍比家裡的房間大一些,卻有四個人住。牆面不多,扣掉窗戶之後,他座位左手邊就只剩下比他影子稍大一點的空間了。
室友在幾天之後才搬進來。他們一起去校外買了酒,倚在操場旁鐵欄杆上喝酒,慶祝他們上了大學。他想起了牆的事情,問:「欸,你們打算怎麼利用那片牆?」
「牆?……哪裡有牆?……」
「宿舍裡的啊。」
一個腳步踉蹌,顯然已有醉意的室友說:「當然是,呃……放個、放個螢幕,呃,掛在牆上。……」
「你他媽的不要拿來天天放A片打槍!」一人說,大家笑開。
「那點牆大概也掛不了什麼螢幕吧。」他說。
「是啊,那你要放什麼?」
他想了一下,「貼照片吧。」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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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父親說的只是:「再見。」
也許一切在他剛開始描繪人形的時候就開始了。他發現用指甲摳不但慢,而且塞滿了油漆屑的指縫很不舒服。他在垃圾桶裡找到了一小塊方鐵片,銹了,可是還很厚,一頭鈍一頭尖,還蠻趁手。有了工具,進度馬上快了好幾倍,一晚上就刻完了父親的肩線。
「妳早上又到哪裡去了?」
母親並沒有卸下高跟鞋,因此線條變得比平常更複雜。
「……上次我們去的餐廳不錯,我想再去一次。」
父親側向牆,要把臉的弧線勾準。
「所以妳就自己去了?」
母親的手平擺在膝上,大腿、手臂和身體中間有個空的三角形。
「沒有啊,我想等你一起去。」
父親的手肘搭在書桌邊,一個勾。
「……妳去就好了。我不喜歡。」
母親的髮線垂到肩,到領口,線很亂。
「你什麼都不喜歡。除了工作以外你從不出門。」
父親的腳上是皮鞋,一筆就可以描完。
「妳可以去,我說真的。」
母親……
「那我現在就走。」
父親……
「……。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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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每天都要出門工作,因此只有他跟母親在家。更常見的是只有他在家,母親會在中餐、晚餐前回來。然而他並不覺得孤單,因為牆上的人形正在慢慢完成,等到完成那天,他會一次多出兩個家人。他們之間不會互相講話,只能聽他說。
他十歲。他已經上了小學,很少一個人在家,人形也悄悄地站在牆上了。在母親帶他走很遠的路去那間很大的學校之後,某天清晨,他聽到砰一聲響,驚醒,跑到門口。母親還穿著睡衣,從門內往外望,父親的車聲遠離。
「怎麼了?」
「沒事,爸爸去上班。」
這是父親後來所說的故事裡,少數與他的記憶有交集的。那時,他正在熱戀,因此突然對父親感到同情,十分認真地聽父親的每一個故事。父親轉轉戒指,說他們在出門的時候大吵一架,她惱羞成怒,抓起身旁的花盆就往鐵門上砸。從來沒想過她竟然有這麼大的力氣……
「可是,後來鐵門上的凹洞,是由外往內凹的啊?」
父親忙改口說,不是,記錯了,其實是母親說要離婚,因此他感到非常地憤怒與恐懼,所以就倒車往門上撞。
「鐵門上的凹洞是一左一右,各一個門聯就可以遮住的大小啊?」
父親摸了幾秒戒指,緩緩開口說,也許,也許是那個男人,那個在國中教書的渾蛋,來砸的……
「爸,那時候我也在,沒有別人了。」
靜默。父親的左手無名指跟與手掌交接處有一塊繭。
「欸。這戒指……」
第二天,母親拿了兩方門聯出去,貼在鐵門凹陷處。他放學回家時便看到了。墨綠色的鐵門搭上粉豔的紅紙,有種莫名的刺眼感。而更感詭異的是,現在還是夏天,家裡便貼上了「迎春納福」,彷彿他們家晚了整整一季才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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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十四歲。第一次和女生牽手,第一次接吻。微濕,微熱,但也如此而已。他想起在電視上看過那些激烈投入的畫面,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搞錯了什麼。然而陳怡安抱緊了他,把臉藏在懷裡。
幾個月之後,他發現灰跡漫過了陳怡安的照片所能遮蓋的範圍。第二天,他看到她跟別人手牽手等公車,他們看見了彼此,但都沒有說話。
壁癌的擴散速度時快時慢。他也想過是不是要告訴父親,請他做什麼處理,但又捨不得把已經貼上去的照片撕下來,遂作罷。就在猶豫間,他牆上的照片已經十多張了。當然並不全是不同人的,也有一個人好幾張的,它們像是某種彩色的植物,從牆面中心發芽,抽開枝條葉片……每夜他會閉上眼,用手指撫摸某張照片,瞬間他的身體便會想起關於照片主人的記憶。體溫。牽手的觸感。擁抱時的姿勢……從而,他便能記住每一個女孩。
他十八歲。準備遷入大學宿舍那天,他的牆面已沒有空隙貼上新的照片了,上面的女孩們多是委委曲曲地肩並肩、手臂胳膊交纏。他有時將手掌按上牆,一下子湧進身體裡的竟是三四個女孩的質感,它們或者各佔據身體裡的一個位置,或者僵持在某個地方,進退拉鋸,他這才想起他將兩個因他而鬧翻的女孩照片比鄰貼放了。
父親為了幫他整理行李,在母親離開之後,終於第一次進了他的房間。父親坐在床沿,背對著照片牆。從襯衫黑裙的制服,一直到T恤、風衣、夾襖甚至中空裝布滿整個畫面,而坐在各個年輕臉龐中間的,卻是父親。他這才發現,父親的髮線已經退到額上,也有快三分之一的白髮了。
「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沒關係,你慢慢來。」
父親說著轉身,攀向牆,指節扣了扣陳怡安的照片。
他忙道:「爸,那些是……」
「這牆是不是怪怪的?」
「沒有,爸……」他也攀到牆前。父親俐落地把陳怡安的照片揭了下來,再伸手又是五六張。他還來不及說什麼,但看父親並沒有把照片撕破,心情略定,也出手幫忙。不料那些看似牢固的照片竟像失了根似的,一觸即落,才十分鐘不到,床上、地板上已堆滿了他這兩年來來去去的愛情。
的確是怪怪的。去掉了照片,整面牆純白猶如新漆。
父親的手還沒有停。父親指節逐地敲打牆面,只見某些地方的白漆細細鬆落,像鹽粒落在床上,隱隱然是忽平直忽曲折的線。父親猛地向牆上那個他記得是陳怡安照片、也是璧癌起始位置的地方拍了一掌,一小陣粉末彌開,竟然露出了一個不規則的封閉曲線。
他認得:那是母親的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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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十七歲。父親買了輛休旅車,說等他大學考上了,暑假帶他去玩。
說實話,他並不知道所謂「去玩」是怎麼一回事。他當然常常和女友出遊,但和家人一起的,只有母親偶爾出門帶他去逛逛菜市場,最遠也只到過以前就讀的國中。而上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上館子,是在某次父親和母親吵架之後。那天他們去的是一家歐式自助餐,餐具閃著銀色金屬光芒,每隔二十分鐘還會有人來更換紙桌巾。父親和母親頻頻離席端菜,裝了好幾大盤的東西回來。一開始時他吃得很高興,然而當他再也吃不下但兩人還是不斷把菜夾進他的盤子裡的時候,他才發現,他們兩個根本就什麼也沒吃。
「想去哪裡玩?」
「……我還沒考上。」
「沒關係,你可以先跟我說啊。」
「……泡溫泉吧。」
這一刻他想起陳怡安。他說「泡溫泉吧」之後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說出這幾個字,也許只是要給個答案。
父親上網找了一個野溪溫泉,把地圖下載到車內的衛星導航系統。他們開過一個縣份,說不上兩句話。父親除了說他從戒指裡轉出來的故事以外,幾乎無法完整地維持一段對話。他一直不解的是,母親在餐桌上怎麼能有那麼多話和沉默木訥的父親說?而如果有那麼多話說,母親又怎麼會離開?
車廂內很空盪。他轉頭看後面的座位。這台車本來可以坐進三代同堂的家族旅行的。
導航系統發出機器的單音:「目的地已抵達,導航結束。」
然而他們所在的地方並不是什麼溪谷,看起來反倒像某座小山丘頂。他們狐疑地下車,撥開路旁的樹叢,果然是一片斜削的陡壁。山壁之下是條溪,近水面處煙霧輕翻。導航系統無法分辨這兩個重合的點,於是把他們指引到了完全不同的地方了。
「爸,我要出去住。」
父親吃力地撥開枝條,揚聲:「嗯?」
「爸,我要出去住。」他再說大聲了些。
父親注視著他,彷彿還疑惑他說了些什麼。父親的嘴唇急速開閉,吐出一串音節。同時,一群鳥雀從山邊聒噪掠過去,他一分神,什麼也沒聽到。
「好,我知道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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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三點他們才回到寢室。室友聽說他打算把以前女友的照片貼在牆上,起鬨著要看照片。他們翻一張拋一張,順口唸出數字,穿得越少分數越高,或虧他蹂躪家花野花,或者虧他口味葷素不忌。四個人都微有醉意,把那一百多張照片裡裡外外全品評了。
忽然不知是誰的主意,說他既然採花上百,罪當來個「花葬」。他們拱他爬上了床躺著,然後從鄰床把照片鋪灑在他身上。在最後一張照片落下的瞬間,埋覆其中的他瞬間感到所有這些女孩的笑容、眼神、香氣、體溫、撫觸、髮絲、唇吻落滿他,他全身因一股激烈的抽搐而喘氣、僵直。他幾乎以為自己一波波的射精會淹沒整間寢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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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父親那時要說的只是關於壁紙的事。
父親引他進入隔壁的主臥室,曾經母親也住過的地方。就在壁癌出現的牆面另側,父親像剛才揭照片那般一張張揭下壁紙。不一會兒,地上的壁紙已疊到膝蓋高,然而牆面看起來並沒有變薄。
他和父親把壁紙搬到外面,把壁紙貼上牆。整間房子的牆壁都彷彿受傷般滲出黏液,輕輕一合就黏牢了。黏完了第一層,壁紙便又被浸透,於是他們再上第三層、第四層、第五層,而房子的空間越來越小……
最後,房子裡的空間僅夠他們兩個併肩站著了。他們喘著氣,連轉頭望向對方都很艱難。他看到他眼前的壁紙顏色漸深,好像又要被浸透了。在視野的正中央,有兩個小小的人形,正隨著壁紙的軟化而模糊、崩解……
他十八歲。他唯一可以想像的事情是,這一切都像是一種絕症,從裡面開始壞死,掉頭髮般掉漆,然後轟地一聲全部崩掉;然而他唯一擔心的是,這一切並不是種絕症,從裡面受傷、壞死、掉漆,卻沒有辦法全部崩掉。
‧林語堂文學獎小說第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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