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沒有預期自己會站在講台上對孩子們諄諄教誨。生命之流卻自然而然地把我帶來這片海洋，我張著帆，漂泊在茫茫海上，任風把自己帶往台灣的任何一個角落，與一群又一群有著各種眼神的孩子相遇。然後，民國九十四年九月，風息，我收帆。
１
初來乍到的第一天，上課前五分鐘，我為著從來沒有教過程度這麼好的學
生而焦慮不已。前輩們說：「別擔心，武陵的孩子都很聰明，不要給他們那些死的知識，多給他們思考、發揮的空間。你會發現，他們的創意往往超乎你的想像。」
真的嗎？在之前幾個私立學校的桎梏之下苟延殘喘地當個所謂標準的「教書匠」的我，真的能夠給他們除了課本之外的其他東西了嗎？真的能讓他們了解，「國文」這一科最重要的不是那些論道說德的教條和之乎者也令人想睡的古文，而是從古人古事古代思想中擷取到的人生智慧和經驗？而是在文字營造的氛圍下，毫無理由地就是能夠深深打動心絃的純然的文學之美？
我很緊張，同時也很興奮。一切都和以前不同了，這會是我人生中不可忘卻的六個月。
第一堂正式上課。
教室裡安靜地可以聽見每個小朋友心跳的聲音。四十四雙慧黠的眼睛盯著我看，我走上講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各位同學大家好，歡迎你來到我的文學天地。我們將會相處一個學期，愉快與否就要看各位是否能與老師配合了。」
小朋友們的耳朵拉得長長的，警覺出老師接下來要說的話很重要。
「在這個學期裡頭，我要訓練各位的兩種能力。第一，作文能力。因為你們升高中的學測並沒有考作文，所以我相信各位在國中時期一定很少有機會寫作文，更不用說老師會在課堂上講解如何寫作文。」
我看見有些孩子發出會心的微笑，眼神也變得更加專注了。
「但是我們的大學指考卻有作文這一項考題，所以這學期開始，老師不但要增加大家寫作文的機會，同時也會教大家怎麼寫好作文。配合我們這學期要上的課文內容，老師會教你怎麼寫論說文、抒情文、新詩和小說。」
我盡量避免使用「你們」這兩個字來稱呼學生，記得以前的高中老師說過，當老師說「你們」的時候，就等於把學生和老師區隔成兩種不同的人。這會讓學生覺得老師是老師，學生是學生，彼此之間僅有你教我聽的交集。
「第二，我要訓練大家的膽量。因為目前的升學管道中，最容易的一種就是推薦甄試。當你與教授做面試的時候，如何在最短的時間對著一群陌生人呈現你自己的優點和特色，這需要平日的練習。也就是我希望你們練習如何面對一群人侃侃而談，表達自己的看法，毫不怯場。」
我彷彿看見高中時代的自己，沉默而怯懦地坐在台下接受所有老師在課堂上講授的一切，包括對我當眾毫不留情的批評在內。
「我們訓練的方法是，每隔一陣子，老師就會點人上台表演。被抽到號碼的同學，每個人有三到五分鐘的時間在台上發揮自己，想講笑話、想唱歌、想講鬼故事甚至跳舞都可以，這五分鐘是屬於你的時間。」
台下的學生有一大半都驚悚地呼出了一口氣。看得出來這些打從國中就很用功的孩子們，很少有機會面對全班表現自己。傳統中國式教育培養出來的孩子，包括我自己在內，都是以沉默為乖巧，以內斂為穩重。但這是個表現自己的時代，如果你不懂得把自己當作商品一般推銷，就會失去很多成功的機會。我寧可他們現在外向大方，活潑得過頭了也無妨，年少本有權利輕狂。等他們的經驗豐富了再學習如何收斂自我也還不遲。免得到老想要輕狂時卻被人看作異類，或者再也沒有心思與力氣去輕狂的時候，才慨歎虛度了年少的光陰。
「當然啦，還要說一說大家最在意的成績評定方式。我們學校有段考、週考，週考就當做你的平時成績，另外不定期會有學習單和上台報告以及上課表現等等，一併列入平時成績。學期末還要檢查你課本的筆記打一次分數。就這樣而已，很簡單，不用擔心被當。──哈哈，別害怕啦，老師是不會隨便當學生的，去年我教了兩個班，一個班也才當了二十個左右而已。」
學生又倒抽一口氣。他們大概認為碰到「殺手」了，我在心底竊笑。我知道去年自己在教育上犯的錯，就是和學生的關係太親暱，沒有建立教師該有的權威，導致班級的團體秩序掌控不佳。今年雖然沒有擔任導師，但也許我該換個上課態度。
接著我發下一張個人檔案。請學生依照欄位，一一填入自己的暱稱、志向、最喜歡和最討厭的科目及原因，還有最重要的，希望老師用什麼樣的方式上課。
學生們在一片靜默下把自己的個人檔案寫好了，有些細心的女生甚至貼上自己的大頭貼或者用漫畫方式呈現自己。
「很期待老師的作文教學，因為這真的是我最弱的部分。」
「老師第一天就說了當人的歷史，聽起來很可怕，您一定是個認真的老師，我也會好好用功唸國文的。」
「我的膽量很小，很期待老師訓練我們的膽量！」
「國文課很容易讓我睡著，請老師多講一點笑話，冷笑話也沒關係……」
「老師！我的國文就交給您了！」
我在辦公桌前翻著一疊將近兩百份的學生個人檔案，微微地笑了。
２
從來沒有這樣的經驗，一個學期教四個班，而且是四個高一班。光用想像的就很可怕，同樣一篇文章要講解四次就算了，同樣一個題目也要講四遍，同樣一份學習單要改四次，同樣一個活動要玩四回……最可怕的莫過於，因為每一課可以發揮的笑點都相同，同樣的笑話要強迫自己搞笑四次…………………
「我決定了，兩個班講這個笑點、另外兩個班講那個笑點好了！」
但往往前一秒咬牙發的毒誓後一秒又破功了。
因為我有四個班，四種完全不同的班，有的非常沉悶，沉悶到就算裝瘋賣傻了五十分鐘，他們仍然面無表情；有的非常活潑，活潑到即使老師很認真嚴肅的上課，他們也可以沒來由的自high，然後全班笑成一團。明明決定在悶班不講笑話，可大清早看到一張張嚴肅的小臉，又忍不住想著他們唸書已經很辛苦了，讓老師帶來一些輕鬆的氣氛吧！明明認為high班自己已經夠high了，要教他們收斂一點，又禁不住「笑話共欣賞」的本性，想看他們笑得開懷、笑得滿地打滾、笑得不可扼抑的可愛模樣。重點是，這一個笑話，也許在high班收不到太大的迴響，而悶班卻莫名其妙地被逗樂了；那一個笑話，只得到悶班長達五秒鐘的噓聲，卻讓high班笑得人人捧腹喊痛。
「他們的幽默感，我真是猜不透啊！」
於是，我仍然像個受到詛咒的小丑，在每一堂國文課上帶給我的小朋友們關於國學的知識──和歡笑。
３
我告訴小朋友們，就是因為「錯誤」，我才得以進入武陵高中代課的。──記得那天，我拖著堂堂邁入第三個月的氣管炎的孱弱病體來到武陵高中，抽到的試教題目正是鄭愁予的〈錯誤〉，這首經典的新詩作品。
我說，讀完這首詩之後，我要教你們寫新詩。首先來做個練習吧！照樣造句國小的時候都學過，請大家試著做做看：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歲月裡）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每個小朋友都很有自己的創意。有的描寫失戀者從冰天雪地的俄羅斯走過時的感覺；有的抒發威尼斯水都的浪漫感。當然搞笑的也是不少，比如說有的描寫在學校前等公車等不到的焦急心情；有的形容考試時在教室裡怎麼都想不出答案的苦惱。
「ＸＸＸ，你的作品真的令人讚嘆。」我把寫得很好、得分很高的作品一一發回之後，開始調侃那些特別有『創意』的學生。朗誦過這首驚世駭俗的作品之後，全班愣了五秒鐘，然後瘋狂大笑。
知道他是怎麼寫的嗎？
我打（廁所）走過
那等在（門外）的（容顏）如（仙人掌花）的（開落）
（門外的你進）不（去），（你）的（肚子）不（舒服）
你的（心）如（焦急）的（翻滾）的（球）
（裡面的人）不（出來），（你）的（褲子）不（脫）
你的（肚子）是（瘋狂）的（馬蹄）（踏過）
（昨晚的麻辣鍋）是個（致命）的（錯誤）
我不是（盲腸炎），我是（挫塞）
４
第一次段考結束的第一週，我就先預告：這次段考範圍有一課〈福爾摩沙〉，基本上我不講解課文，而用學生上台報告的方式代替。全班分成幾個小組，題目自訂，標題統一格式為「台灣的□□」。第二次段考前兩週開始報告，請同學們及早回家準備。
但是我發現時間安排上有些不妥當的地方，預定報告的前一週正好是運動會和園遊會。孩子們光玩這些都來不及了，誰還有心思準備報告？於是為了讓他們對這件事更加重視，我說，這次的報告佔了你第二次段考平時成績的百分之六十。相信應該沒有人敢鬼混才對……
結果我錯了。
Ａ班，首先上台的組別有：「台灣的盜版市場」、「台灣的道路風光」、「台灣的媒體」，每組大約都只用了５到１０分鐘，草率的在台上講個幾句話敷衍了事，「媒體」那組是以演戲的方式進行報告，除了台上的同學懂自己在表演什麼之外，其他人都一片霧煞煞。交來的書面報告更是慘不忍睹，直接從網路上抓來的資料兩三張，也沒有經過整理，甚至連封面都沒有，就這樣隨便用釘書機一釘交過來。三組只用了３５分鐘左右，一堂課都不到，我說那麼第四組上台吧！第四組同學竟然回答，不知道今天會輪到他們，所以還沒準備好。
我簡直氣炸了。
怎麼這樣呢？明明提早好幾個禮拜就先說好的，怎麼到了這個時候才說沒準備，或者敷衍了事呢？這會是我教出來的學生嗎？
按捺著憤怒的心，後面幾堂課，由Ｂ班、Ｃ班、Ｄ班各組輪流報告。他們的題目頗為多樣化，也挺有趣：「台灣的台客」、「台灣的原住民」、「台灣的教育政策」、「台灣的小吃」、「台灣的民歌」、「台灣的靈異事件」，呃，「台灣的白目高中生」…………咦？
每個班大概都花了兩節到兩節半的時間，把這份報告上台呈現給全班同學看。有的小組非常認真，不但講解清楚，書面資料也很豐富；有的小組使用簡報方式，當他們第一次使用擊磬堂的設備，歡喜地甚至要求說以後每一節國文課都在這裡上課好了。
每個班剛好都有一組以政治時事或是台灣的媒體為主題，也不約而同採用演戲的方式來呈現報告內容。他們在全班的歡笑聲中演出立院打架、媒體記者為求新聞不擇手段的嘴臉，令我不寒而慄。這個社會，給予孩子們的到底是怎樣一個示範？如何在爾虞我詐的現實中，教導我們的下一代必須「忠實」、「誠懇」、「溫柔敦厚」、「不出惡言」？我還在學。
幾天之後。Ａ班給我一張邀請函，邀我參加他們的生科報告展。生活科技老師教他們用powerpoint製作影片，他們自己寫腳本、自己當演員兼導演，自己配音、找適當的配樂，做出一段又一段爆笑的「小電影」。
「至少他們是把精神放在課業上，而不是其他的玩樂上面，而且也把自己的創意都發揮出來了。只是不是發揮在國文科報告裡而已。」
我像個失弓的楚王，喃喃安慰自己。
５
和從前的同事約好了在台北吃飯。將近半年沒見，他們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
「你的氣色變好了！看起來容光煥發的！」
我笑著說，是因為心情的關係吧。在新學校雖然教了四個班，和以前比起來多了一倍，但是課堂數加起來還是一樣的，而且可以發揮創意教學的空間也變大了，不必因為枝枝節節的瑣事而放棄許多真正想要教給學生的東西。
去年跟著我的那群孩子，他們現在已經高三了。面臨指考的壓力，不知道是否變得上進一點呢？還是跟高二的時候一樣，既叛逆又不用功，不懂得為前途設想？
不待我發問，同事就先說起他們了。她說，和同年級其他班的學生比較起來，曾是我導師班的學生們顯得比較成熟，比較懂事，也有一部分孩子現在非常用功，跟以前判若兩人。她歸功於我在高二的時候像老媽子一樣跟前跟後、唸東唸西，他們嘴上反抗，其實都聽到心裡去了。
這時種種往事忽然一齊湧上心頭。
我想起陪他們去畢業旅行的時候，同事說，所有的學生在風景區碰見導師，躲都來不及，怎麼只有你們班的學生會跟你熱情的打招呼、甚至拉你一起去玩遊樂設施、一起拍照。我想起他們上國文課打瞌睡、看漫畫的時候，我痛斥他們不知努力，渾渾噩噩、混吃等死，他們卻嘻皮笑臉的逗老師：「別生氣啦，生氣老得快～！」想起為了班上某幾個學生又闖了禍，苦口婆心勸說卻依然故我，氣得我差點想摔聘書說老子不幹了；想起………
想起好多好多事情。
當我發現我在微笑的時候，才忽然領悟，這就是所謂的「教師的成就感」吧！
不在於退休金有多少、平常休閒的時間多不多、好不好賺，也不在教出多少有出息的學生、變成教育界的名師。而是在於，你的用心真的讓學生感受到了，而他們也願意為自己而努力，靠自己尋求更好的未來。
這個感覺，是什麼都代替不了的。
職是之故，我願意繼續在這片茫茫海上漂泊下去，直到我找到一個肯永遠收留這條小船的港灣。還記得當初我離開私校的時候，我對孩子們說：「這是老師教大家的最後一件事，希望大家可以記在心裡：『要有勇氣去尋找自己的夢想，無論受到多少挫折，都別輕易放棄。』就像我現在退了學校的聘書一樣。」
這學期即將結束，四個班的孩子們似乎有些遺憾，覺得還想繼續與我相處下去。我承諾他們有一天一定會回來，在那之前，請你們也要加油、認真的為自己的夢想而付出努力。
民國九十五年二月，風起，我揚帆。
註：本文是專為上學期武陵高中教師會會刊所撰之稿件。分類在教學心得類，另以公冶子之名投稿「餿水與蛆」一篇，似乎比這一篇看似賣弄的文章更受歡迎......友人說我寫的文章越來越有「風塵味」「世俗味」了，還以一種遺憾的語氣說：「你以前的文章都是很不食人間煙火的～」啊我說郭友人，我知道你會看到這一篇文章，人年紀大了，總會沾染一些這種世俗之氣吧！要不等我真的看開了，去山裡修仙之時，你再幫我評評看，我的文章會不會再多一分「仙風道骨」之氣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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