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人的遲來初戀
──從小潭山事件談起
李展鵬
香港人很容易把「我愛香港」宣之於口,但澳門人卻似乎對於「我愛澳門」一話難於啟齒;我們會說澳門有人情味,澳門小而美,澳門人純樸,這幾年甚至敢說澳門有文化,但我們就是沒有建立一種「我愛澳門」的論述。然而,因為有發展商擬在小潭山上建高樓,引起從官員、議員到民間的齊聲反對,在抗議聲音之中,從未在澳門流行的「我愛澳門」,竟然一語風行。澳門人,終於要跟這個城市發生「初戀」了嗎?
難以啟齒的「我愛澳門」
談「我愛澳門」之前,可參考香港人建立「我愛香港」的論述過程。很多研究顯示,在七十年代以前,香港人並不以香港為家,他們大多抱著寄居心情。這種心情巧妙地表現在粵語片中:影評人林超榮曾在文章中提到,六十年代的伊秋水最常講的對白是:「有什麼大不了,最多咪返鄉下!」作為移民城市,香港只是一個暫居之所。但在七十年代初,隨著內地社會不穩,港督麥理浩的一連串利民政策,香港經濟發展,再加上粵語流行文化的興起──包括無線電視開播、許冠傑的歌曲及許冠文電影大行其道,香港人漸漸視香港為家,並為香港驕傲。
到了八九年代的移民潮,當人們憂慮香港前景之際,竟又反過來強化香港論述:「香港幾好都有,我邊捨得走!」一個洋酒廣告,具體化了「我愛香港」的自傲;當時的香港人移民之後,總是說:唉,加拿大(或澳紐)好悶,邊有香港咁好,乜都有!那時,張國榮梅艷芳成龍周潤發叱吒風雲,香港人的認同有所依據,香港人的驕傲合情合理。過去四十年,香港人愛香港,從來可以宣之於口。這不是一句話而已,它是社會抗爭的力量:撐文化保育,因為愛香港;撐環保反填海,因為愛香港;關注社會弱勢,因為愛香港!文化研究早有說明,一種論述,從不是紙上談兵,而可以化成行動、社會力量。
對比香港,不難發現以前的澳門人與「我愛澳門」的距離:我們並不認同澳葡政府,我們沒驕人經濟成就,我們沒流行文化去推動一種「愛澳門」情懷。當然,我們也許真的比較含蓄。而回歸之後,「愛國愛澳」的宣傳又始終缺乏來自民間的情感力量。與此同時,民間經過最近幾年的洗禮,包括賭權開放、申遺成功、保護燈塔及五一遊行等連串事件,對澳門的關心與認同持續增加,早就蘊釀「我愛澳門」的論述,只等待水到渠成的時機。終於,文化局局長吳衛鳴在小潭山工程的公聽會中慷慨陳詞,表達他對澳門生態環境的擔心,並情感充沛地道出:「我真的很愛澳門!」此語一出,不但引起市民對小潭山的關注,經過傳媒報導及網上討論,「愛澳門」的宣言變得順口順耳:民間網上,「愛澳門的人請關心小潭山」,「我愛澳門因此不能沉默」、「致所有深愛澳門的人」等表述,不絕於耳。可以想像,這種論述的建立日後會凝聚很多社會力量,難能可貴。
小潭山,你了解嗎?
開埠數百年,到了現在才有「我愛澳門」的論述,很遲,但也剛剛好。因為各種原因,我們對腳下這片土地真的不夠了解;而穩固的愛,必須要透過了解才能建立。這次小潭山事件顯示了澳門雖小,但我們要了解這小城仍得花很多功夫。很多人,之前連小潭山的確實位置都不知道,也有人以為它在路環。早前,我跟一位生態老師上小潭山,除了驚訝自己數十年來不曾走過山上的步行徑,也為澳門的植物資源感到訝異:小小的山,原來這植物可以醫便秘,那植物又可以醫風濕,物種頗為豐富。當我走在山徑上,一方面首次欣賞山上好風景,另一方面卻看到山周邊的建築對景觀及生態的影響。澳門的風景,其實早就被階級化了,山與海的資源,其實多年前已被豪宅所佔,分別只是,現在的工程更大,樓宇更高,而且就在山上動土。
我想起了我在其他國家的觀察:某年遊馬來西亞檳城,朋友帶我們去海邊,但抵達之後,只見一個長長的觀光夜市,我一直以為前面就是海邊,但走呀走,始終沒有看到海。一問之下,才知道好些大酒店都是沿海而建,成了行人與海的一道阻隔,加上當時又是晚上,我們便在海邊度過了一個看不見海的晚上。然而,在歐洲卻是相反。我讀書的城市在英國南岸,是個以海灘聞名的小城。前年夏天,我入住一間學生公寓的三樓,距離海邊約有十分鐘的步行距離。但是,從我房間的窗戶,竟然可以看到海!為什麼從區區的三樓,可以看到數百公呎以外的海景?因為沿海一帶的高樓甚少。在大多樓宇都是兩三層高的情況下,很多人可以看到海景,而不需入住豪宅──那是一片沒有被階級化的風景,是為人民所共有的風景。
遊小潭山,我重新看澳門風景,了解澳門生態。其實,澳門人一向不了解這城市,包括它的歷史、地理、文化,大多數澳門人連路環那座高山的名稱都搞不清,我常常用我自己從小住在世遺區而渾然不覺作例子。近幾年,每當某些有價值的東西要消失,我們才匆匆忙忙稍加了解:藍屋仔、望廈兵營、大三巴後的公務員宿舍、以及現在的小潭山等等。
情感有了,包容態度呢?
因此,我們對澳門的愛,其實像初戀:情感有了,但了解與相處之道,卻要摸索。這次小潭山事件,除了解放了"我愛澳門"的呼喊,也呼喚了本地藝術家用獨特方式關注社會:一群創作人參照內地的知名作品《為無名山增高一米》,創作了《為小潭山增高一米》,赤身在小潭山山頂上用疊羅漢方式為山體增高一米,既是宣揚人與自然應有的親密關係,也鼓勵市民關心自然環境的破壞。這個在澳門前無古人的作品,得到很多網友的支持嘉許,然而,也有衛道者抨擊其不雅,也有人覺得此舉嘩眾取寵。
幾張攝影作品,為澳門的創作寫下重要一頁,但也測試出跟藝術與社會息息相關的不少問題:藝術是什麼?它只是裝飾閣下公寓的工具嗎?所謂的「美感」、「高雅」的藝術標準,又究竟有多狹隘保守,它用的是否只是中產的精英目光?它扼殺了多少藝術的可能性?為什麼到了廿一世紀,我們仍把裸露與不雅直接劃上等號?我們的藝術教育,是否不足以令年輕人判斷什麼是色情,而什麼不是?西洋美術史上恆河沙數的男女裸體展示,有多少人看過?至於社會行動的範圍也值得討論:什麼是嘩眾取寵?議員的發言,社會團體的施壓,公開論壇的進行,自然是公民發聲的重要途徑。在這之外,其他方式的發聲有沒有被尊重?有人選擇遊行,有人選擇用藝術作品回應社會,這種多元能否被社會容納?在六十年代的社運風潮中,美國人用搖滾樂、塗鴉等創作方式推動了時代進步,這些藝術參與社會的事蹟,有多少澳門人知道?壓根兒的問題是:愛澳門之同時,我們有沒有足夠的包容,容許不同人用不同方式去愛,而不必動輒對「非我族類」進行打壓?
也許澳門人真的慢熱:種種原因,我們用了很多很多年才把「我愛澳門」宣之於口。講出口之後,又發現我們其實不太懂得愛:愛,要了解;愛,要包容。這些都得慢慢學習,而不是有滿腔熱忱即可。在一次為青年劇本創作比賽擔任評審之後,我用了「一個牙牙學語作自我書寫的後殖民城市」,去總結這些年輕人的創作。後來,香港《信報》做澳門文化專題,巧合地引用我這句話作標題。的確,「牙牙學語」正是今天澳門的狀況,從政府到民間,面對各種問題,我們其實都在牙牙學語。願這個學語過程,有愛,更有包容。Create_adam@yahoo.com.hk
澳門日報視野版,6月20日
後話: 「為小潭山增高一米」的圖片,在要「入屋」的大眾化報紙《澳門日報》可以刊登。但是,在FACEBOOK卻因為有人投訴為「淫穢」,整個群組被關。何等諷刺!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