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上世界的確很有趣,
我多年來都為梅艷芳寫文章,
這些文章在網上被不少梅迷轉貼流傳。
直到有一天,《電影雙周刊》與一個梅迷組織「芳心薈」籌備出書,
便找我合作撰寫。
我們很有雄心壯志,有一系列的出版計畫。
以下是我們第一本出版的書,是一本梅艷芳海報全集,
會在這個周末在屯門市廣場舉行的梅艷芳展覽會出版。
以下是這本書的序言,第一篇是報章版,第二篇是書本版。兩文略有不同。
從Lady Gaga想到梅艷芳
──談《梅艷芳海報集》
李展鵬
梅艷芳的四十七歲冥壽將至,一本《梅艷芳海報集》也將由電影雙周刊與芳心薈聯合出版。這本書,結集了梅艷芳演藝生涯中所有電影、唱片及演唱會的海報。收集海報,似乎是超級粉絲才會做的事。那麼,如果不是梅姐死忠粉絲,為什麼要買這樣的一本海報集?這些海報,究竟價值何在?也許,我們可以從Lady Gaga談起。
這兩年,因為一個Lady Gaga,美國流行音樂終於告別沉悶時代,而讓觀眾尋回那種曾經於八十年代領風騷的視覺刺激。她的出現,應驗了早幾年某金飾店的廣告詞: The drama is back !(戲劇性回來了!)。最近,Lady Gaga的一套“牛肉裝”──也就是把一片片生牛肉編成的裙子,還有帽子及鞋子──引起極大爭議,在美國有人說:世界上很多人連肉都沒得吃呢!有人說:下一次要穿什麼?人骨?人皮?當然,也有不少人讚賞她的大膽創意。這種群眾反應,幾乎就是廿多年前我們對梅艷芳的嘩然:嘩!個裝化成咁?條眉咁粗?上次是壞女孩,今次是妖女,下次做魔女?是的,對於香港澳門觀眾來說,Lady Gaga那種“咩都可以著上身”的大膽令人聯想起梅艷芳,那個常常在視覺上嚇人一跳的梅艷芳。
八十年代:刺激的視覺文化
見證過八十年代的流行文化的人,大概都對那個時代的“刺激”印象深刻。那是一種視覺的刺激:Boy George以男兒之身,編起七彩辮子,濃妝艷抹,一時雌雄難辨;米高積遜的皮衣、緊身褲、帽子,再加上招牌踢躂舞及霹靂舞,成為至今深入民心的標誌;麥當娜更是表表者,一頭金黃曲髮,一身誇張首飾,在舞台上狂野舞動,一時自我宣稱是“物質女郎”(Material Girl),一時直言她是“宛如處女”(Like a Virgin)嚐禁果。那個時代,衛道之士一片“啋啋”聲,年輕人卻從流行文化的創意與叛逆中找到認同感。
當西方傳來這種刺激的視覺文化,大部分華人社會只能聽與看,卻沒有能力創造自身的流行標誌──除了香港。當時,只有香港有能力創造梅艷芳、張國榮、草蜢、郭富城的勁歌熱舞、亦正亦邪、甚至妖氣沖天。這種文化,當年內地沒有,台灣沒有,新加坡沒有,甚至在日本,都難找到有人可以跟梅艷芳匹敵。在Youtube上,有人把梅艷芳《冰山大火》與山口百惠的原曲剪成一首歌,對比之下,梅艷芳的台風與形象都大勝。
因此,這本《梅艷芳海報集》的電影、唱片及演唱會海報所代表的,除了是梅艷芳的百變形象與演藝成就,還有香港歌影流行文化的發展軌跡,以及香港這個城市的文化活力。那些留下的足跡,那些曾經的輝煌,恰恰是透過視覺來展現的,因此海報的價值甚為重要。一百多年前,打從相機出現開始,影像與視覺成為新時代的主導文化。電影的發明、電視的普及、廣告的力量、電腦的科技,都讓視覺取代文字而成為溝通的關鍵、文化的核心。最近三數十年的發展,我們都很清楚:MV文化的盛行、超巨型廣告牌佔據城市、大電視無處不在、Youtube的影像傳播全球通行……
梅艷芳之所以成功,港式流行文化的影響力之所以無遠弗屆,其實都要歸功於視覺上的突破:《壞女孩》的形象、《將冰山劈開》的台風,以至電影《胭脂扣》的旗袍與美術設計、《東方三俠》的科幻感與動作場面,還有許冠傑的喇叭褲、羅文的皮草、徐克的奇幻武俠世界、吳宇森的槍戰場面、王家衛的影像風格,無不與一種香港獨特的視覺文化有關。而“百變梅艷芳”,那正是把視覺元素發揮得最淋漓盡致的經典例子。如此,一本完整的梅艷芳海報全集的意義,又豈只是供超級粉絲觀賞珍藏而已?
梅艷芳的紀錄,香港文化的紀錄
電影方面,如果沒有香港當時蓬勃的電影工業,演藝人才如梅艷芳也未必可以有那麼多機會在電影中“百變”:得過好幾個影后殊榮的梅艷芳,在《審死官》中無厘頭地搞笑,在《胭脂扣》淒怨動人,在《東方三俠》中演出俠女風範。她的百變,反射的是一個充滿生氣與創意的電影工業。像梅艷芳這種百變女演員在內地或台灣都沒有,因為那裡沒有像香港一樣的電影工業,一種有時很庸俗,但卻創意無限、生機勃勃的影像文化。演唱會方面,她當時的紀錄無論是廿八場或三十場,都非常驚人。三十場演唱會有三十多萬觀眾,而當時香港的人口是五百多萬,那即是說,每十多人就有一人看過梅艷芳的演唱會。梅艷芳是開創香港演唱會文化的先鋒之一,當時,像她這一類歌手無論到內地、台灣、星馬都受追捧,原因是當時整個華人社會都沒有發展出這類演唱會模式──一種非常刺激的視聽效果。
除了場數,更重要的是她開創了多變形象、舞台效果、連場歌舞這些演唱會的必備元素。在她出現以前,舞台並不是個千變萬化的地方,偶有動感的,有許冠傑的《半斤八兩》或羅文的《波斯貓》,但真正要到梅艷芳的出現,舞台形象才被發揮到極致:她的黑色婚紗,她的性感舞衣,她的妖女造型,她的女皇頭,見證了港式演唱會文化的輝煌,那曾經是香港只此一家的瑰寶。八十年代,當香港人看梅艷芳勁歌熱舞,台灣人仍在看靜態的蔡琴陳淑華,至於內地更沒有流行曲文化。在梅艷芳出道的二十年後,台灣才有了第一個舞台型天后蔡依琳,中國大陸則至今沒有舞台巨星。
梅艷芳的舞台形象源於其唱片形象,這是形象設計劉培基的功勞,也與梅艷芳的高度可塑性有關。梅艷芳每張唱片、甚至是每首歌,都有不同造型與舞台效果。《蔓珠莎華》的男裝打扮、《壞女孩》的潮爆look、《妖女》的中東味、《烈焰紅唇》的性感舞衣、《夏日戀人》的森巴女郎、《淑女》的型格婚紗,有哪一個不深入民心?這些形象側面表現了香港這個城市如何在不斷吸收外來元素之餘,以高度創意建立自己的品牌、自己的風格。定義梅艷芳,其實是件困難的事:她不是屬於中國傳統的,她也不是完全西化的,她有日本味,又混合了香港味;在性別特質方面,台上的她大膽挑戰性別傳統,銀幕上的她是巾幗英雄,但她又有唱《女人心》的非常女人味的時候。儘管梅艷芳的形象有著別人的影子,但她不是copy cat,她創出的是別無分家的“梅艷芳風格”──一種香港品牌。
一本厚重的海報集
因此,這一本海報集雖然不是非常厚,但它的意義與價值卻是非常厚重的。梅艷芳的一個個造型,是女俠也好,是女鬼也好,是前衛也好,是古典也罷,那都是香港文化的寶藏。沉悶了多年的美國歌壇,終於有了Lady Gaga再創視覺文化,她的出現,正是布殊政府聲名狼藉、人心思變、相對開明的奧巴馬上場之時。而那麼香港呢?在今天,在一切皆討好內地市場的商業環境下,這種大膽創意會否黯然褪色?香港還會有在視覺上的高度創意,建立自己的品牌嗎?以上問題還沒有答案之前,我們只好從梅艷芳以往的形象去追念香港那個曾經“乜都夠膽死”的創意時代。Create_adam@yahoo.com.hk
(《澳門日報》演藝版,10月7日)
百變梅艷芳,百變的香港
Text: 李展鵬
老實說,如果不是梅姐死忠粉絲,為什麼要買這樣的一本海報集?這些海報,究竟價值何在?
其實,這些電影、唱片及演唱會海報所代表的,除了是梅艷芳的百變形象與演藝成就,還有香港歌影流行文化的發展軌跡及輝煌紀錄,以及香港這個城市的文化活力。那些留下的足跡,那些曾經的輝煌,恰恰是透過「視覺」來展現的,因此海報的價值甚為重要。一百多年前,打從相機出現開始,影像與視覺成為新時代的主導文化。電影的發明、電視的普及、廣告的力量、電腦的科技,都讓視覺取代文字而成為溝通的關鍵、文化的核心。最近三數十年的發展,我們都很清楚:MV文化的盛行、超巨型廣告牌佔據城市、大電視無處不在、Youtube的影像傳播全球通行……
梅艷芳之所以成功,港式流行文化的影響力之所以無遠弗屆,其實都跟「視覺上的突破」有密切關係:《壞女孩》的形象、《將冰山劈開》的台風,以至電影《胭脂扣》的旗袍與美術設計、《東方三俠》的科幻感與動作場面,還有許冠傑的喇叭褲、羅文的皮草、徐克的奇幻武俠世界、吳宇森的槍戰場面、王家衛的影像風格,無不與一種香港獨特的視覺文化有關。而梅艷芳因為其多變造型而被稱為「百變梅艷芳」,那正是把視覺元素發揮得最淋漓盡致的經典例子。如此看來,一本完整的梅艷芳海報全集的意義,又豈只是供超級粉絲觀賞珍藏而已?香港這個城市的流行文化之所以曾經瘋迷整個亞洲以及全世界的華人,一大原因是其視覺創造性。甚至可以說,香港的某種獨特性是透過視覺來展示的。
梅艷芳的紀錄,香港文化的紀錄
先看看這些梅艷芳海報所代表的一連串輝煌紀錄──那既是梅艷芳的紀錄,而是香港文化的紀錄。梅艷芳是少數曾經得過三座香港電影金像獎的演員:憑《胭脂扣》得最佳女主角,憑《緣份》及《半生緣》得最佳女配角。她也多次被香港金像獎及台灣金馬獎提名影后,計有《何日君再來》、《審死官》、《紅番區》、《慌心假期》及《男人四十》等,有喜劇有悲劇。在香港以外,她得過台灣金馬影后、亞太影展影后、中國長春影展影后。這些電影提醒我們:如果沒有香港當時蓬勃的電影工業,演藝人才如梅艷芳也未必可以有那麼多機會在電影中「百變」:她在《審死官》中無厘頭地搞笑,她在《胭脂扣》淒怨動人,她在《東方三俠》中武打連場。她的百變,反射的是一個充滿生氣與創意的電影工業。像梅艷芳這種百變女演員在中國大陸或台灣都沒有,因為那裡沒有像香港一樣的電影工業,一種有時很庸俗,但卻創意無限、生機勃勃的影像文化。
梅艷芳在演唱會方面的紀錄,也說明香港流行文化如何在華人地區走得最前。 她首次舉行演唱會就唱了十五場,接下來破紀錄的廿八場更令她有「梅廿八」的稱號,至於告別舞台那次則開了三十一場。三十一場演唱會有三十多萬觀眾,而當時香港的人口是五百多萬,那即是說,每十多人就有一人看過梅艷芳的演唱會。梅艷芳是開創香港演唱會文化的先鋒之一,她開演唱會的場數在香港歌星中名列前茅。當時,像梅艷芳這一類歌手無論到中國大陸、台灣、星馬都受追捧,原因是當時整個華人社會都沒有發展出這類演唱會模式──一種非常刺激的視聽效果。
只此一家的演唱會文化
除了場數驚人以外,更重要的是她開創了多變形象、舞台效果、連場歌舞這些演唱會的必備元素。在她出現以前,舞台並不是個千變萬化的地方,歌星演唱時也以斯文大方為主,男的或官仔骨骨(如關正傑),或威風凜凜(如鄭少秋),女的則大多穿一襲華麗珠片裙,靜靜的唱歌(如徐小鳳、甄妮)。偶有動感的,有許冠傑的《半斤八兩》或羅文的《波斯貓》,但真正要到梅艷芳的出現,舞台形象才被發揮到極致:她的黑色婚紗,她的性感舞衣,她的妖女造型,她的女皇頭,見證了港式演唱會文化的輝煌,那曾經是香港只此一家的瑰寶。八十年代,當香港人看梅艷芳勁歌熱舞,台灣人仍在看靜態的蔡琴陳淑華,至於中國大陸更沒有流行曲文化。在梅艷芳出道的二十年後,台灣才有了第一個舞台型天后蔡依琳,中國大陸則至今沒有舞台巨星。
梅艷芳的舞台形象源於其唱片形象,這是形象設計劉培基的功勞,也與梅艷芳的高度可塑性有關。梅艷芳每張唱片、甚至是每首歌,都有不同造型與舞台效果。《蔓珠莎華》的男裝打扮、《壞女孩》的潮爆look、《妖女》的中東味、《烈焰紅唇》的性感舞衣、《夏日戀人》的森巴女郎、《淑女》的型格婚紗,有哪一個不深入民心?唱片方面,《壞女孩》的八白金銷量(即四十萬張),已是後無來者的紀錄。到了九十年代,梅艷芳唱片的全球銷售超過一千萬。陳可辛的電影《如果愛》有這樣一幕:八十年代,周迅在北京的夜總會表演,雖然她不懂廣東話,但她唱的跳的就是梅艷芳的《冰山大火》。的確,香港強勢的流行文化令不少在中國大陸及台灣的人都紛紛唱起廣東歌來。這屬於梅艷芳的、屬於香港流行文化的光輝一頁,這一次我們可以透過這些海報一一重溫。
不是copy cat,但兼容並蓄
梅艷芳的百變造型的價值,一方面顯示了一個演藝奇才如何在香港的歌影文化最輝煌的時代,演出了令人目不暇給的多變形象與演技;另一方面,這些形象側面表現了香港這個城市如何兼容並蓄,在不斷吸收外來元素之餘,以高度創意建立自己的品牌、自己的風格。定義梅艷芳,其實是件困難的事:她不是屬於中國傳統的,她也不是完全西化的,她有日本味,又混合了香港味;在性別特質方面,台上的她大膽挑戰性別傳統,銀幕上的她是巾幗英雄,但她又有唱《女人心》的非常女人味的時候。要把梅艷芳歸類,談何容易?這種難以歸類的特質,一度是香港流行文化的最傲人之處。有人認為舞台上的梅艷芳是「東方麥當娜」,但梅艷芳有時充滿東洋味,她的造型也曾受日本殿堂巨星澤田研二的影響,再者,梅艷芳穿起旗袍唱《似是故人來》時,也有濃濃的中國味。然而,儘管梅艷芳的形象有著別人的影子,但她不是copy cat,她創出的是別無分家的「梅艷芳風格」──一種香港品牌。
當年香港的國際化程度,比起任何一個華人地區都高,甚至在整個亞洲都幾乎是最高的。這一點,看看香港的視覺文化便知一二:八九十年代,美國有麥當娜與米高積遜打造最具視聽效果的舞台,香港則有梅艷芳、張國榮、草蜢的勁歌熱舞、亦正亦邪、甚至妖氣充天。但這種文化,當年大陸沒有,台灣沒有,新加坡沒有,甚至在日本,都難找到有人可以跟梅艷芳匹敵。
香港一直被批評為文化沙漠,但這只是狹隘的精英主義的看法。香港在政治與文化上的邊陲感與無根性,的確不能令香港產生世界級的所謂正統文化(如文學),但香港卻運用自身優勢創造流行文化,如電影就是一例,那不是透過傳統語言,而是透過最新的視覺語言來建構的。換句話說,香港自我書寫的方式,是流行的、普羅大眾的視覺語言。對於梅艷芳來說,也是如此:既然沒多少傳統可尋,既然本土文化的根不深,就不如來一招吸星大法,美國的、日本的、中國的,甚至是阿拉伯的(妖女造型)、拉打美洲的(巴西女郎造型),都是借鏡對象,都可以據為己有,而最後激出無窮創意。百變的,不只是梅艷芳,還有香港。
一本厚重的海報集
因此,這一本海報集雖然不是非常厚,但它的意義與價值卻是非常厚重的。梅艷芳的一個個造型,是女俠也好,是女鬼也好,是前衛也好,是古典也罷,那都是香港文化的寶藏。九七之後的香港,在經濟上有著中國的堅強後盾,事事必北望神州,當香港電影總要遷就大陸市場,當藝人最怕得罪大陸網民,香港的整個文化性格亦隨之改變:當年,香港面向的是世界,今天,香港面向的是大陸。於是,香港也就好像一隻曾經狂放曾經迷惘的小鳥終於著地;在文化上,香港失去了當年那種來自邊緣來自無根的混雜性──這一方面好像很可憐很無依,但另一方面卻潛藏無限的可能性、革命性與創造力。只是,隨著梅艷芳的離世,這種充滿活力的流行文化已經在香港消亡了。留下的,是一首首歌,一部部電影,還有那些精彩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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