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否想過從李小龍到吳彥祖,他們相隔了三十年的裸體暗示了怎麼樣的文化轉型?你曾否想過電影之所以跟小說不同,一大原因是電影擅於呈現空間?你曾否想過,同樣看《達文西密碼》,每一個觀眾感知的可能是完全不同的東西?
作為一種綜合藝術/商品,電影可以伸延討論的範圍太廣了。這是「看電影系列」的最後一期,將會介紹幾個當代電影研究的熱門議題:電影中的身體、電影中的空間,以及電影觀眾的創造力。
李小龍的肌肉、吳彥祖的裸體
──電影與身體
我們在電影中看到的,常常是一個一個的身體。無論是成龍的「打不死之身」、蝙蝠俠的緊身裝,以至男裝的林青霞、穿上旗袍的梅艷芳,都在我們心目中留下深刻印象。自從「宏大敘事」如人生、命運、民族、人性等議題在當代文化研究中漸漸退場,研究者把焦點轉移至較微觀的層面,也就是「意義」如何在不同場域中被生產的問題,而身體恰恰是其中一個被關注的意義生產場域。
身體在不少學術討論中都備受重視:馬克斯揭發人的身體在資本主義工業社會中被異化成機器,人不再是其身體的主人;精神分析把我們對身體的認同過程看成了人建構自我的關鍵;女性主義者更關心女性身體在媒體上如何慣常地處於被觀看的客體位置。而電影作為當代視覺文化的代表,它對身體的呈現自然意義深遠。
是的,電影中不少身體的呈現其實內藏深層的社會文化。女星的裸露常被討論,我們換換口味看看男人的肌肉如何?李小龍的肌肉,除了是男性的陽剛表現,也被賦予了民族精神;當他以一身肌肉力敵「洋鬼子」而觀察拍手叫好,那其實是一個民族主義的時刻──情況可比作球迷把民族主義渲發洩在足球場上。
八十年代美國的兩位「肌肉巨星」史泰龍及阿諾舒華辛力加的裸露就更有趣。在當時女性運動及同志運作相繼取得一定成果之後,男性的陽剛氣質備受衝擊,社會上亦開始接受擁有多元性別特質的人。在歌壇,走紅的Boy George及David Bowie(日本有澤田妍二、香港有羅文)等人,在在是對「男人的定義」及「性別的界限」的極大威脅,文化研究稱這個為一種「男性特質的危機」(Masculinity Crisis)。而史泰龍及阿諾舒華辛力加就是被塑造來拯救這個危機的人。在性別特質越見多元的潮流下,他們的身體成為保守勢力的代言人,極力挽回一種江河日下的性別標準與男性威嚴。回到近年的香港,吳彥祖那健壯優美而沒有威脅性的性感裸體則可被視為一種性別的解放:男性的身體開始被女性以情慾的目光觀賞與窺視。男人怎麼露、何時露,每每是社會文化的反映,而電影就是用身體折射文化的重要載體。「身體就是本文。」──這是文化研究的宣言。
王家衛的中環、李安的斷背山
──電影與空間
如果身體可以負載那麼多的文化意涵,那麼,電影呈現的整個空間自然也值得深入探討。傅柯早在七十年代就說過:我們的文化,將會是一種空間的文化,我們的時代,也是一個空間的時代。有人這樣定義現代與後現代文化的分野:前者的重點是時間,是歷史,後者的關鍵就是空間。上一期的「看電影系列」就提到,後現代文化是從建築(空間)開始的。
我們可從以下例子了解電影中空間呈現的深層意義。王家衛的《重慶森林》及《墮落天使》中充滿了不安的城市空間,以及「空間的侵略者」。梁朝偉的空間被王菲侵占,金城武喜歡在午夜潛進別人的店舖做其「生意」,至於重慶大廈亦為一個凌亂、黑暗、多種族、充滿罪惡的城市空間。不少論者把這種不安的空間結合香港的殖民地歷史去討論:當一個城市常被外人侵占與騷擾,城中人自然有一種對空間的不安全感。而兩片拍於九十年代,這不安的空間更對應香港面對回歸的政治惶恐,以及驚人的移民潮。
李安是另一個精於經營空間的導演。《臥虎藏龍》中的空間使用匠心獨具:我曾在拙文中提到,玉嬌龍與羅小虎的相遇是在大漠上,那乾涸的旱熱的原始的環境,是為玉嬌龍解放情慾的心靈圖象。相反,李慕白與俞秀蓮相會的環境常是侷促的;他們約好在京城相會,而重會之地是竹林中的小樓,從小樓往外看,飄動的青翠竹葉被方正冷冰的白色窗框困得牢牢的,一如被雜務與禮教囚禁慾望的兩個有情人。至於《斷背山》的空間,由同性愛人的開闊野外,對比異性夫婦的侷促狹小局所,亦是李安運用空間的妙筆。
文字可以駕馭的,影像未必有能力掌控;不過,在我們身處的空間文化中,電影的代表性的確又比較大。而對電影空間的分析,從傳統的意境論到政治社會分析,是一個非常有趣的論題。
我不笨,我是個精明觀眾
──電影與觀眾
在荷里活電影勢不可擋的今天,傳播研究有這樣的爭論:一方認為傳媒力量驚人,那幾乎是一種洗腦,觀眾毫無還架之力,另一方認為觀眾其實並不是那麼被動的,他們有創造文本意義的能力。而後者,就是源於文學上的「接收理論」。也就是說,無論媒體的力量再強,觀眾也不會全盤接收那些訊息,他們常常因應其不同背景,主動地解讀文本意義,甚至為文本創造新意義。
於是,一套《魔戒》橫掃全球票房,但不同觀眾對它的解讀卻可能是南轅北轍的:在美國,它可能與美國文化中的開發精神相結合,觀眾把電影看成當年歐洲人開墾美洲土壤的故事;在中國,觀眾感興趣的可能是片中矮人佛羅多不是「以武服人」,而是「以德服人」的儒家精神,強化了中國人自身的文化認同;社會上既得利益者把亞拉岡復國之戰看成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競爭,而其皇者身分亦令這批觀眾「高人一等」的階級感得到共鳴;勞動階層也許比較能代入佛羅多的角色,他沒有絕技沒有皇室血統,他本是人微言輕的,但他卻是完成任務的最重要人物。
王家衛的電影也是很好的例子,他的作品其實大都是都市愛情故事,然而,有人從中看到香港人的漂流感,有人從中看到其電影音樂如何以拼貼效果表現出香港文化的多元異質性,有人則純粹在電影的攝影與音樂效果下享受一種審美快感。心理學早有「選擇性接收」、「選擇性理解」的概念,即是人在面對訊息時,常有一套自己的接收與理解的方式,這其實就是接收理論的精神所在。而符號學的宣言「符號一出,作者已死」,更為觀眾的解讀自由提供一個「免死金牌」。因此,下次當你看到這種論調:「某某導演拍攝時根本沒想到這些,這不過是研究者無中生有而已。」你要知道,這種說法已是過時的了。
後話:
當年的「看電影系列」其實是源於《新生代》一位記者的話:不少觀眾處於看電影的「樽頸位」,對一般商業片已興趣不大,但卻又看不懂非主流的藝術電影。因為這句話,「看電影系列」一寫就是十二篇,換言之,這個系列不知不覺已寫了三年。如果真的有讀者一直在讀這個系列,他可能已從中學生變成大學生,或是從大學生變成上班一族。而這一期後,這個系列將會告一段落。
從分鏡、蒙太奇到剪接,從文學思潮到文化理論,從女性主義、全球化到後現代,這個系列旨在提供一張粗略的地圖。整個「看電影系列」嘗試充當旅遊指南,盡力把有關電影的「景點」告訴大家,至於大家要不要出發,選什麼景點,哪些是走馬看花哪些值得深度旅遊,就是大家的個人選擇了。當然,這個旅遊指南自有不完善的地方──它或許帶你走錯方向,它或許令你覺得貨不對辦,它的介紹或許是不完備的。
一些純粹把電影看成是娛樂的觀眾是應該被尊重的。人生中那麼多的事物,本來就不可能每一樣都去深入了解、去鑑賞。不過,在港澳的主流傳媒極度缺乏有關電影的文章之時,這個系列仍希望觀眾多了解欣賞電影的不同角度。這些文章並不是令看電影這回事變得艱巨而沉重,相反,其目的是努力發掘觀看電影的趣味,這種趣味來自思考,來自分析,來自想像──我們嚴肅地看待電影,然後從中發現更多的趣味。
在這個不喜歡思考的社會,在這個追求感官愉悅的時代,我們應該培養多一點思考的快樂。老實說,看不看電影,其實不是那麼要緊的,重要的是,我們對思考的訓練不可以偷懶。你的思考,也許可以從電影開始。(看電影系列.十二.完)
(刊於《新生代》雜誌第廿九期.2006年9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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