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艷芳:一個悲壯的英雄
──寫在梅艷芳的四十二歲誕辰
(<澳門日報>.12/10/2005)
又一年了。
如果傷心是一種沉澱,如果思念是一種累積,那麼,就讓傷心跟思念在我們心裡更牢更固吧。
叫人欣慰的是人生的學習與歷練也是與年月俱增的。所以,妳所給我們的生命一課,會成為一個取之不盡的寶庫。妳的離去,除了令人傷心,更重要的其實是令人反思。
揮不去的「悲」
曾經一度,我揮不去那「悲」的感覺。妳的早逝很悲淒,妳的愛情很悲涼,妳的人生彷彿是一闕悲歌。曾經一度,我根本不敢去聽《夕陽之歌》,我也不讓《孤身走我路》的旋律飄進腦海。我相信絕處逢生,我相信曲徑通幽,我有時是個濫情的樂觀主義者。因此,每當我想到你的人生──這個彷彿證明了人力無法勝天的悲劇,我總會陷入無可救藥的絕望中。
我在網上重聽你在八十年代中期大紅之時接受的電台訪問,妳說:有相士說妳的長相很「苦」,是個薄命的人。我們也知道,妳從廿多歲就渴望平淡的愛情,甚至願意以光芒四射的事業去交換,但漫漫十數載,妳終究得不到;我們也清楚的看到,妳跟家人的緣薄,但妳始終無法建立自己的小家庭。妳的故事,說明天意難測也難違。人,不過是可憐的棋子。
是悲壯,不是悲慘
這一種悲,在我心裡沉積了很久,它化為了一種人生觀,滲入我的血液中。然而,我真的太愚笨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我再聽《夕陽之歌》才猛然醒覺:《夕陽之歌》的悲根本不是悲慘,而是悲壯。妳的歌聲在蒼涼中甚有力量,那不是軟弱無力的向命運低頭,那不是可憐兮兮的惹人同情,那是孤高勇敢地向生命宣戰的悲壯。
香港專欄作者林沛理說得好:如果張國榮的故事是一首詩,那麼梅艷芳的故事就是一部演義。是的,雖然妳的故事總帶著一點悲,但妳留下的是演義一般的壯烈。妳為朋友為社會為舞台為電影的努力,已不用贅言。妳鏗鏘的聲音,妳堅定的眼神,刻在我們的心裡,因此,大家都說梅艷芳是女俠。一群梅迷在妳離去之後,組成了一隊叫「梅梅舍」的義工隊,已於香港政府註冊,一年來積極參與各種慈善工作。妳一手成立的四海一心基金會繼續運作,去年更捐助香港大學興建「梅艷芳四海一心數碼多媒體研究室」,而東華三院梅艷芳長者日間護理中心亦如常服務社會。妳不只叫整個舞台動起來,妳也叫社會動起來──雖然我們會想,午夜夢迴的梅艷芳有時是含著眼淚的。
妳是希臘神話的英雄
這種悲壯,一如希臘神話的英雄。這些英雄人物都不是什麼完美的人,他們既克服不了自身性格的弱點,也戰勝不了莫測的天意。然而,他們奮戰不懈的身影,他們勇往直前的氣勢,卻成就了一個個動人的神話,流芳萬世。看看普羅米修士的故事:他為了幫助人類生火而偷火種,宙斯因此發怒,就派諸神把他制服。可憐的他被鎖困在高山岩石上,被群鷹啄食他的身體,當他的血肉白天被啄食殆盡,夜間又會長出來,宙斯要他的痛苦永無止境。普羅米修士多麼神聖,但他卻因性格中的正義與良善而遭此劫難。他的悲,是滿有力量的悲壯。
妳離去以後,很多妳的好友的談話都一再確定了妳私下是個不快樂的人。其中,李碧華在其專欄中憶述,當年張國榮曾跟他說妳常常嚷著要自殺。我看後非常心痛,因為梅艷芳應是個勇者,不應該是個輕言輕生的人。但想著想著,我更佩服妳了,一個那麼不快樂的人,一個甚至曾經厭世的人,不只示範了最專業、最關心國家社會的藝人典範,妳竟然還用盡了生命的最後一口氣去告訴全世界:要勇敢,要活在當下,要珍惜眼前人。妳把那個脆弱的梅艷芳收起來,把那個俠骨柔腸的梅艷芳公諸於世;妳燃燒自己,照亮別人。妳就是個希臘神話的英雄,在最苦難之中活出了最偉大。
無法超越自己,卻超越了生命
我們也看到妳性格上的弱點。妳曾經諱疾忌醫,妳的仗義曾被利用,妳的固執也造就了悲劇。妳,似乎無法超級妳的缺憾。妳也曾經明言,在一個快樂老實人跟一個超級巨星之間,妳會不猶豫的選擇前者,但終其一生妳無法如願。妳,也似乎無法超越妳的運數。然而,妳超越的卻又是那麼多。在短暫的人生中,在小小的舞台上,在電影的銀幕上,妳發光發亮,以至在妳去世後有作家說:梅艷芳的四十歲,已抵得過一般人的一百二十歲。而當大律師吳藹儀得知妳的志願是當個維護正義的律師,她也滿懷感觸的寫道:其實,梅艷芳對社會公義的貢獻,已經比大多數律師大得多。妳是希臘神話英雄,不能超越自己,卻又竟然超越了生命。
就如亞里士多德所言,悲劇不只是悲,淨化人心才是悲劇的終極意義。悲劇英雄受的苦,是要傳達一種為正義為生命為美善而戰的積極力量,而讓觀眾從悲傷中得到昇華。如此看來,梅艷芳的故事不就是一個希臘悲劇?
感謝這生命的一課
感謝妳給我們的生命一課。如果古今中外許多重要人物所受過的苦,其實是為了令其他人活得更好,我相信妳必在此列。妳的精神,不只跟「梅梅舍」同在,不只跟四海一心基金會同在,不只跟妳的徒弟同在,還跟千千萬萬的欣賞妳懷念妳的人同在。而我,雖然力量很微弱,但至少我會做到每年為妳寫文章,因為那是妳給我的力量。這一篇,編號是003,我知道妳會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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