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先生在著名的那篇「論張愛玲的文章」中,曾經提到過文字的問題,正好也是我一向所擔心的:「文學遺產記憶過於清楚,是作者另一危機,把舊小說的文體運用到創作上來,雖在適當的限度內不無情趣,究竟近於玩火,一不留神,藝術會給它燒毀的。舊文體的不能直接搬過來,正如不能把西洋的文法和修辭直接搬用一樣。」
並且進一步指出: 「措辭用語,處處顯出『信筆所之』的神氣。甚至往腐化的路上走,『傾城之戀』的前半篇,偶爾已看到了『為了寶絡這頭親,卻忙得鴉飛雀亂,人仰馬翻』的套語;幸而那時還有節制,不過小疵而已,但到了『連環套』,這小疵竟越來越多,像流行病的細菌一樣了:『兩個中嘲戲做一堆』『是那個賊囚根子在他哪前……』『一路上鳳尾森森,香塵細細』『青山綠水,觀之不足,看之有餘』『三人分花拂柳』『銜恨於心,不在話下』『見了這等人物,如何不喜?』『……暗暗點頭,自去報信不提』『他觸動前情,放出風流債主的手段』,『有話即長,無話即短』『那內侄如同箭穿雁嘴,鈎搭魚鰓,做聲不得』……這樣的濫調,舊小說的渣滓,連現在鴛鴦蝴蝶派和黑幕小說家也覺得惡俗而不用了,而居然在這時出現,豈不也太像奇蹟了嗎?」
也許我們不必完全認同傅先生過分潔癖的新銳見解,但畢竟有值得省思之處。語言的成功首先表現在精準、適切上,然後才是講求突出的效果。而精準和適切,除了本身字彙學養,塑造安排外,還牽扯到時空的因素。我們讀話本小說,通俗演義,常覺得文字豐潤生動,呼之欲出,其實有方言的功勞在裡面。以楚辭為例,看到「收恢台之孟夏兮,然欿傺而沈藏。葉菸邑而無色兮,枝煩挐而交橫;顏淫溢而將罷兮,柯彷彿而萎黃;萷櫹槮之可哀兮,形銷鑠而瘀傷。惟其紛糅而將落兮,恨其失時而無當。」的文句,誰不覺得奇彩煥發,陸離照眼?悲秋感時,寫得實在是精采的。但是卻是無法仿效的。因為戰國的楚語已經失傳了,我們的語言中,許多字詞不這麼用,勉強為之便多少有些扞格。最著名的是「離騷」一詞,楚語當作「遭憂」解釋,如今為求造語新巧,故意以「騷」代「憂」,或以「離」解「遭」,不僅不易理解,還可能犯了虛弄的毛病。
楚辭久遠,而且作者是飽學之士(況且還是第一人稱寫法!),可能只算特例。撇開它不談,就是近得多的「金瓶梅」、「水滸傳」、「紅樓夢」等,似乎不是那麼孤高玄遠了,但由於是小說的緣故,不得不借重劇中人的地方屬性來發言,南腔北調就在所難免,選字取譬,通常有其限制。潘金蓮王熙鳳口齒再怎麼伶俐精透,似乎也不適合套用在現代的體裁上,除非是耳熟能詳,居然不顯時空距離的。張愛玲還用,而且用得好,除了功力之外,一方面也是環境——內地人的用語往往尚存古韻,而且她也早了半世紀——二十世紀可能是截至目前為止,語言變遷最大的百年。這點和我們不同,我們使用流暢生動的台灣國語(我媽就教了我不少,但我總用不上。吸收本土文化的養分──這似乎言之偏狹,但卻是事實),創造鮮銳淡薄的網路文字,這些卻是她所不能寫的。阿城王安憶莫言蘇童遣詞造句,比諸台港作家,有較強烈的古典色彩,這也是反映現實之故。且看看西西作品,便有香港的殖民地色彩。
所以我沿用舊文學的資產,總從正統文言文下手。原因在於少了地域性,是官方文字,而且流傳廣,時代感較淡。唐宋以降詩文的辭彙語今尚無大變,取來甚為便利,用了也較為心安。
你說的話,都是理充辭壯的,比如說:「在台灣,作家下筆為文不剔透就算了,還犯了一堆「洋」文章毛病,看得人頭腦迷倦,難讀卻自詡深奧就更不該了」或者是:「人年輕時愛寫詩,往往擯古競今(但他們對「古」可能認識不多),可是他們「字感」差,字典懶得翻,當然不如阿城之類作家了──他們詞藻雖然少卻善於發掘漢字潛力(抱歉,我詩集看得少,舉不出詩人的例子)。這些詩人真的該多瞭解「字」,再去堆砌意象,不然,字詞像鋼筆瀉肚子似的流了滿篇,詩意卻比散文、小說裡的零星段落還糟,不免讓人坦心,花了時間讀,才曉得他們的「晦澀」是往「空虛」臉上厚塗的一層胭脂粉底。」都實在鞭辟入裡,使人心悅誠服。我只是將不相關的自己意見,說清楚些讓你參考一下,也許和你並沒有矛盾之處。
只是我心虛了,因為你提出的大多點我都有,似乎有說些什麼的心理需求似的。
我一向對文字有過度的興趣,看到好字詞都要眼睛一亮,也愛查字典當遊戲,只是查到了又往往不敢用,怕矯情賣弄。擺盪之間,也沒回到原點,無法將文字修整齊當,看了不安。所以聽到傅雷評年輕時的張愛玲:「技巧對張女士是最危險的誘惑,無論哪一部門的藝術家,等到技巧成熟過度,成了格式,就不免要重複他自己。在下意識中,技能像旁的本能一樣時時騷動著。要求一顯身手的機會,不問主人胸中有沒有東西需要它表現。結果變成了文字遊戲,寫作的目的和趣味,仿佛就在花花絮絮的方塊字的堆砌上。」感到份外踧踖。我一向眼高手低,往往見到問題卻無能為力。這篇文章,其實是夫子自道,用來自我惕礪的。
2002.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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