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章雕句簡隆全 坦露如一封秘傳的情書 晦澀如一段公開的告白 始終 未能 盡如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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夾克


有的時候我會突然想起一些人穿的服裝，雖然我的記憶力並不好。

那天，我穿著一件藍白條子相間的棉衫，一條黑牛仔褲，站在灰濛濛的街頭，望向前方，有一個身穿橙色襯衫的人在艷陽下，拱起身軀，專注地驅策他的腳踏車，揚長而去。這讓我想起了Ｙ，然而想起他，我只能想到他的那件同樣也是藍白相間紋路的棉衫，顏色略為淡一點，條子也窄一些。我們見面的那天比今天寒冷，所以他還套了件藍色牛仔夾克。穿外套，我從來不曾看過他扣上釦子。

於是我笑著問他，不會冷嗎？

他想了一會才回答我，怎麼會呢？

那麼，我又問，不冷，為什麼穿外套呢？

也許不穿會冷，穿了扣釦子又會熱，所以這麼穿。但也可能是因為他根本沒想過為什麼這麼穿，就這麼穿來了。穿外套是保險的，冷的時候可以禦寒；熱的時候方便脫下，繫在腰間；猝然下起雨來，還可以遮蔽一下，至少可以容納兩個人。

所以在這種不穩定的季節，他總是披件外套。

我上次也是這樣問他，一模一樣的問題，他就是那樣回答我的，我想要再聽一次。

但是這一次他說，因為我總是穿這件外套，所以你可以因為它而認出我。
我想，也許他早已忘記了，忘記我竟然曾經這樣問過，或者是，他只是忘記當初是怎麼回答的了……。

我也有一件類似的夾克，只是我未曾在他面前穿過。說是類似，其實我並不確定，因為從來沒有仔細比對過。只要我想起他那件夾克，我就會忽然忘記我自己的那件，究竟是什麼樣式的。

其實說不曾在他面前穿過是個謊言，他見過一次。我記得那天，我不明所以地感到緊張，出門前將整排鈕釦密密地扣上，在沿途中，由於炎熱和焦慮的緣故，我解開一個鈕釦，再一個鈕釦，再兩個鈕扣。站在櫥窗前仔細端詳，卻怎麼看都覺得蹩腳，感覺十分氣餒，於是又將鈕釦一個個扣上，往前繼續走去。走著走薯，我又動手解開鈕釦，最後乾脆將外套脫下，擱在手臂上。此後又反覆了幾次。

終於見到他的時候，我已經遲到了。他站在不遠處等我，歪著頭，微笑地望著我向他走去。我已經到他面前了，他還是站著沒動，往我身上直盯。
我說，看什麼？我們走罷！

他笑笑地，沒說什麼，伸手過來，將我的鈕釦，一整排密密扣好的鈕釦，細心地，逐一地解開。

我記得牛仔夾克上的那些釦子，總是特別的緊，看著他的手指在我的胸前移動，翻鑽，鬆解，而後往下移至腹前，感覺有些異樣。但我沒有退縮，拒絕，或說些什麼。他將整排鈕釦解開後，就略微扯一扯那衣服在我肩上的角度，敞開胸前成某種俐落舒爽的線條，就往後退了一步，側著頭，笑說，這衣服是要這樣穿的。

然後拍拍我的肩，說，我們走罷！
可是那衣服卻幾乎使我僵硬得無法動彈。

我再也穿不出那曾經一度出現的，合適的效果。所以我再也不穿那件衣服了。雖然我確實是努力而徒勞地試了幾次。之後，偶爾我可以從這件夾克，回想起他的那件，然而卻日漸模糊，我幾乎懷疑，我們各自擁有的夾克，其實可能連一點雷同之處都沒有。如今，我甚至學會從一件更不相干的，某個素昧平生的人身上的衣服，記起他的衣服。

Ｗ下午打電話來，我喂了幾聲之後，話筒還是保持沉默。突然，好像想到了某個令自己心安的策略似地，他鼓足勇氣，以拙劣的手法說謊。

哦？對不起對不起！我撥錯電話了。可是，請問，請問你知道×××的房間號碼是多少嗎？

我自然是不認識那個虛構的名字的，但我還是辨認出他的聲音。

於是我回答他，是的，你打錯電話了，我並不認識你所說的那個人，也不知道他的號碼。

他匆匆地將電話掛上。我幾乎聽到了笑聲，也許是喘息聲。

我了解他為什麼那樣慌張，而且憂鬱。也許單純只是因為悲傷竟比勇氣更強壯，使得藉口不得不日趨完善。完善得如此奇異，使得破綻也幾乎成為預定的暗號，位於完善的指標之內。

我們問題可以是這樣的：打電話，為什麼不找人呢？

以及，不找人？那麼，為什麼打電話呢？

但是我們都沒有說出口，因為這些問題，在某種程度上，因為那件夾克，Ｙ已經回答過了，而我很滿意那樣的答案，所以不必再發問了。









1991.1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