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haru Yoshitome
吉留對著腳邊的兩只大行李箱眨了眨眼,掛在手臂上的西裝外套還留有Lanvin Eclat的香氣。吉留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眼鏡被忘在前輩家裡。她輕輕地嘆了口氣,放下緊緊握住的手機。
她覺得自己剛才好像看了一場電影,那種劇情很老舊的黑白電影。背景是成田機場,然後主角是福路前輩和一位女警。對啊,女警,她一直視為目標追隨著的前輩,怎麼會捲入刑事案件。
前輩交代她的事情,她沒有忘記。
吉留打了個電話給小鍛治。對方似乎還剛到事務所裡,對那個可怕的事件一無所知,她壓低了聲音問吉留。
「所裡怎麼有這麼多警察?」
「這個我也不清楚。」吉留知道警方的偵辦是不公開的,尤其是首相被暗殺這類重大事件。她頓了頓,溫和地提出要求。「小鍛治前輩,我和福路前輩因為有一些事情,所以無法到倫敦去參加研討會,可以麻煩妳代替福路前輩去嗎?」
「嗯?」小鍛治顯然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倫敦那個研討會?美穗子不是計畫很久了?算了,好吧,如果她真的沒辦去的話。」
「謝謝妳,小鍛治前輩。」吉留誠心地笑著,雖然電話那頭的人看不見。「我剛才替妳訂了後天的班機,詳細資訊已經寄到妳的信箱。」
「未春做事真細心。」小鍛治滿意地笑著。「不如妳來給我當助理吧。」
吉留沒有和她繼續開玩笑的心情,她應付了兩句,就匆匆掛了電話。吉留整個思緒都停在福路被帶走時的身影,腦袋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有辦法想。她懊惱地發現,自己還是那個沒有了前輩就什麼也做不到的吉留未春。
她抱著手提袋,提了兩只大行李箱,站在神代家大門前。神代家位於目黑區自由之丘,是政商名流雲集的住宅區。自由之丘以歐式風格的庭院和房屋為主,鄰近的龍門淵家是最好的範例,可是神代家相當注重歷史傳統,因此還是以日系的木屋為主,在一片歐風豪宅中顯得格外醒目。
傭人略帶歉意的聲音從對講機裡傳來,吉留無意識地對著冰冷的對講機點了點頭。結果,神代社長和石戶秘書也被警方帶走了嗎…?
吉留抱緊了手上的手提包。她再次抬起頭的時候,看見一台熟悉的銀色Mazda 6從神代家駛了出來,在經過她身旁的時候停住了。副駕駛座上的霧島財團財務經理狩宿搖下車窗,探出頭。
「吉留律師,妳來找社長嗎?」
吉留獲救般地捉著車門。「神代社長呢?福路前輩被警方帶走了,她…」
「我知道我知道。」狩宿抬起手,示意她冷靜點。「剛才也有一位警官來請社長和石戶秘書過去警視廳,我們正要跟過去了解狀況。」狩宿轉過頭和瀧低聲說了幾句話,笑著比比後座。「妳帶這麼多行李不好行動,我們還是先送妳回去吧。」
「嗯,謝謝。」吉留低著頭。狩宿下車替她將兩個行李箱放到後車廂裡,吉留坐在後座,仍然抱著那個手提袋。狩宿側過身來看她,和善地笑了笑。
「吉留住哪裡?」
「中野區,新井二丁目。」
瀧重重點了點頭,沒有說話。狩宿關掉車內音響,輕聲問。「可以請問,福路律師那裡是什麼狀況嗎?」
「嗯,我和前輩已經準備要登機,在成田機場。」吉留偏著頭,看起來相當不安,她的雙手緊緊地握著手提袋的帶子。「然後就海關說,前輩被限制出境,旁邊有一位警視廳本部的警官在那裡等著。她說有一個案子需要前輩協助,所以就把前輩給帶走了。前輩交代我,如果有什麼事情的話可以通知神代社長。」
狩宿想了想。福路律師是那種會幫自己設好後路的人,她居然說了找社長,那就一定是只要社長能出面就可以解決的小事吧。狩宿對後座的吉留笑了笑。「這樣吧,妳先回家等消息,我和見春要去警視廳接社長。我會替妳轉告給社長,讓社長打電話給妳,好嗎?」
吉留咬著唇,點了點頭。
吉留記得她第一次遇見福路,是在一個櫻花盛開的午後。她趴在圖書館的桌上,池田捉著她的肩膀,用力地搖晃著。「未春未春,快點,美穗子在禮堂演講耶。」
「唔,誰啊?」
「前學生會長福路美穗子前輩啊,今年剛考上東大法學部。」池田不顧周圍向她投來的目光,她拉開吉留的椅子,將睡眼惺忪的吉留拖出圖書館。
吉留一臉欲哭無淚地看著興奮的池田。「啊啊,我的眼鏡還沒拿。」
風越女子中學的禮堂前種了兩排吉野櫻,盛開的櫻花將禮堂前的石板路鋪成一道粉色長廊。池田毫不留情地踩過那些嬌嫩的花瓣,吉留低著頭,有些惋惜地嘆了口氣。
禮堂的人相當多,除了高等部的學生,初中部的一些學妹也都來了。從門口看過去,黑壓壓的一片,吉留本能地就對那個擁擠的禮堂感到畏懼。可是池田沒有給她退縮的機會,她死死地拉著未春的手,一頭鑽進擁擠的人群中。
那位剛考上東大法學部的前輩站在講台上,她穿著相當合身的低腰牛仔褲和法蘭絨格紋長版襯衫,褐色寬版皮帶,有一種不愧是大學生的成熟感。她握著麥克風,落落大方地面對人群。福路跟她印象中那些古板的資優生不太一樣,她有一頭淡色長髮,精緻典雅的五官,溫婉得體的笑容。吉留遠遠地看著她,再看看周圍的人群,只覺得這位前任學生會長果然相當有號召力。
「未春,我決定了。」
池田望著講台上的福路,一臉認真地向她點了點頭。「我們去考東大法學部。」
「咦?」吉留苦著臉看她。「妳以為東大法學部是說考就考的嗎?這未免也太困難了吧…」
「為了和美穗子同校,一起加油吧!未春。」
未春對她搖了搖頭,轉過頭去望著講台上的前輩。福路正好說起她高中時如何準備相關考試,以及一些入學時的趣事,她淺淺地笑著,眼睛微微彎起。吉留看著她,苦笑了下。
東大…嗎?
旁邊的池田還在一臉懇求地望著她,吉留小力地抽出被她捉著的右手,輕輕地點了點頭。
「喂,吉留嗎?」
「是的。」吉留從桌上爬了起來,她急忙接起電話,一手疲倦地揉了揉眼睛。「請問您是哪位?」
「神代。」
吉留馬上就醒了。她對電話那頭過於冷漠的聲音有些意外,那似乎跟她印象中的神代社長搭不太起來。吉留一邊想著,一邊向神代轉述在成田機場時的事情。神代沒有出聲,她靜靜地聽了幾句,才開口打斷她。「我知道了。」神代頓了頓。「吉留,妳現在過來。」
「好的。」
吉留切斷通話,拿起隨手丟在床上的外套和手提袋就趕往目黑區的神代家。她坐在計程車上,看著手機裡文堂發過來的簡訊,她們剛才見過福路前輩,說她一切安好。計程車上的廣播不斷重複著首相身亡的消息,音響裡一個冷漠的女音說,無可奉告。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
吉留到達神代家的時候,狩宿和瀧也在,她們和善地向吉留點了點頭。吉留左右看了看,並沒有見到神代或石戶的身影。狩宿看出她的疑惑,朝著樓梯的方向指了指。「社長剛回來,石戶秘書被收押了。」
「為什麼?」
「不知道,社長沒有說。」狩宿皺了皺眉,看起來相當苦惱的樣子。「她只是要見春趕出公司之前一個關於千葉、埼玉、神奈川等縣的土地開發企劃書,然後在這三天內交給她。」
瀧坐在沙發上,膝上放著一台黑色筆電,桌上還有大疊資料,她低頭專注地敲打著鍵盤。狩宿放下計算機,露出相當為難的表情。「我剛剛跟警視廳那邊聯絡過,目前要保釋石戶秘書和福路律師有點困難,而且金額上也…」
「咳咳…」站在樓梯上的神代瞇著眼看她,臉色蒼白地咳了兩聲。「錢不是問題,他們要多少就給多少。」神代穿著Burberry白色棉質襯衫和黑色絨布直筒褲,襯衫下擺外露,黑色及肩長髮散在肩上,有些落魄貴族的氣質。吉留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神代,忍不住眨了眨眼。「吉留,妳跟我上來。」
神代家的書房相當寬敞整齊,面對街道的部分是一大片落地窗,神代將暗色的窗簾拉了起來,讓整個書房顯得有些昏暗。神代背對她,站在書桌前,桌上擺著一只看起來相當厚重的紙袋。「吉留,妳這幾天和我去見議員。」
「啊?」吉留愣了愣,然後才重重地點頭。「好。」
「民主黨的井上、福與議員和自民黨的佐佐野、伏屋議員。」神代拍了兩下紙袋。「把這些看熟,妳這幾天先住客房,明天和我去見井上議員。」
「是的。」吉留抱著資料,神代家的傭人等在書房外為她引路。神代家的客房離主屋有一段距離,中間隔了有蓮池、虹形小橋和礫石河床的和式山水庭院。吉留打開紙門,讓空氣流通,她坐在榻榻米上,仔細地研讀那些資料。寧靜的夜晚裡只有竹漏打在石上的聲響,吉留詫異地翻了翻手上的檔案。
檔案裡是四位議員的經歷,除了一般的身家背景外,還有些媒體一定會相當感興趣的機密資料。比如說,某些財閥與議員間的合作關係。比如說,井上是龍門淵集團所扶植的議員,福與和她們事務所裡的小鍛治是情人關係,佐佐野和伏屋都是霧島財團曾經資助過的議員。吉留不敢鬆懈,她小心翼翼地記下關於井上議員的每一條資訊。
只是,為什麼神代社長要把這些資料交給她?
隔天當她提出這個問題時,神代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保人。」
井上議員家離這裡不遠,應該說是,四位議員都住在自由之丘附近。從神代家過去只需要五、六分鐘,不過基於禮貌,神代先讓狩宿打了電話過去通知。她們到的時候,剛從國會議員會館回來,一身正裝的井上議員已經在客廳裡等著。
「好久不見了,神代社長。」
「好久不見。」
「嗯,旁邊這位是…?」井上瞇著眼看她,有些疑惑的樣子。神代沒有想解釋的樣子,吉留識相地從口袋裡拿出名片。「井上議員妳好,敝姓吉留,是TMI律師事務所的律師。」
「喔,TMI,福路的?」井上收下名片,客氣地笑著。「吉留律師真是年輕有為。」
「哪裡,您才是。」
神代顯然不想聽她們繼續客套下去,她輕輕哼了兩聲,直接了當地開口。「我這次來,是想拜託井上議員一件事。」吉留坐在神代身邊,感覺有些坐立難安,她不知道為什麼神代感覺像是變了個人的樣子。光是坐在她身旁,就覺得很有壓迫感。
井上也發現了神代的不同,她沒有表現出過於訝異的樣子,只是理解似地笑著。「神代社長想說的事情我也清楚,可是這件事關係重大,黨內是禁止我們干涉的。」神代微微瞇著眼,不是很高興的樣子,讓坐在她身旁的吉留忍不住吞了吞口水。井上當然也查覺到,她為難地笑著。「我明白神代社長擔心,不過警方只是請石戶秘書和福路律師去協助調查,過不了多久就會放人的。」
「井上。」神代皺了皺眉。「我沒有很想聽廢話。」
井上似乎有點被神代的態度給惹怒,她板著臉。「神代社長,雖然我是國會議員,可是也不能濫用職權。」
「是嗎?」神代微微勾起嘴角。她沒有說話,可是吉留明白她的意思,她連忙從手提袋裡拿出複印的資料。對井上點了點頭。「井上議員,根據日本刑法規定,收受賄賂最高可處五年懲刑。」
井上臉色微變,她惡狠狠地盯著神代不放。神代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我和透華也有些交情,當然不可能讓井上議員難看。我今天來也只是希望議員幫個忙,對議員來說,只是舉手之勞而已。」
「除了收受賄賂外,井上議員還涉嫌參與三菱集團內線交易,以及洩漏首都高改建標案底標給相關財閥等案件。」吉留看出井上已經有動搖的感覺,她識相地補充,神代對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井上皺著眉,神代很聰明地捉住了她的弱點。井上是龍門淵財團扶植的議員,她從學生時代開始,就一直接受龍門淵財團的栽培。井上雖然在政界中是有名的不擇手段,卻也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她自己入獄沒關係,萬一拖累到龍門淵財團。井上暗暗地看了神代一眼。雖然不知道神代為什麼像變了個人似的,可是她很清楚感覺到,眼前這個神代絕對是個說得出做得到的人。
「好。」井上最終還是妥協了。「我會打電話給久保。」
「謝謝。」神代抿著嘴輕笑。「過兩天我們財團的瀧經理會送一份企劃書過來給議員,就當是我對議員的感激。」
井上似乎明白了什麼,她愣了愣,笑著回答。「不會,這是應該的。」
直到她們離開了井上家,吉留都還沒能定下心來。她們剛才威脅了一個議員嗎?吉留眨了眨眼,似乎對自己剛才所做的事情相當不能接受。神代看出她的不安,瞇著眼微笑。「明天是福與議員,回去把資料記熟。」
吉留聽話地點了點頭。
她和神代去見井上議員的時候,文堂和池田替她帶了些日常用品去給福路。吉留相當細心,她挑了福路平常用的牌子,還有幾本福路之前提過,沒時間看完的書。外套上的Lanvin Eclat已經散了,吉留收起神代讓傭人去替她配的新眼鏡。
她在想,自己是什麼時候愛上那個總是一臉笑意,溫柔地望著她的前輩。
吉留和池田,最後都沒有考上東大法學部。池田考上帝京大學,她和文堂考上的是一橋大學,位於東京都國立市,雖然名氣比不上東京大學,但也是相當優秀的國立大學。尤其在商業、金融方面,具有相當的優勢。
相較於池田對此的抱怨,吉留卻有種果然如此的輕鬆感。她拿到通知書的時候,其實感覺很複雜,她鬆了口氣,可是一想起福路的笑容,就覺得有些無奈。不過,無所謂,她想,國立市和文京區的距離,比長野到東京近多了。
從那次演講之後,吉留再也沒見過福路,只是偶爾會聽池田提起。當她以為她和福路之間,大概也就是這樣的時候,她遇見了那位美麗溫柔的前輩,在兩校法學部的交流會上。
福路和另外一位前輩,吉留後來才知道那就是東大有名的學生會長竹井久,應邀至一橋大學訪問。部上的前輩在介紹福路時,說她是東大法學部部長。吉留看著將近兩年不見的福路,訝異地眨了眨眼。
「啊,妳是未春吧,吉留未春。」福路直直地向她走來,溫婉地笑著。「風越的學妹對吧?我記得,妳是池田的同班同學。」
「是、是的。」
「妳能夠考上一橋大法學部,還真是個聰明的孩子。」福路彎起眼睛,吉留屏住了呼吸,她不知道自己這時候該說些什麼才好。「如果課業上有什麼困難的話,以後可以打電話給我喔。」
福路在她的手機裡留下了一組號碼。吉留沒有打過,她只是看著那組數字,然後想起福路揚起嘴角的弧度。吉留看著鏡子裡面那個傻傻的自己,搖了搖頭。福路前輩還是一如往常的優秀。她闔起手機。
吉留最後還是申請加入了法學部學生大會。
再一次見到福路,已經是半年後的事情了。那時候吉留替學部裡的一位前輩送邀請函到東大法學部去,在東大校園裡並沒有遇到福路。吉留有點失望,可是她仍就有條不紊地完成了前輩交代的事宜。
吉留在那一瞬間,真的覺得自己和福路就是兩條平行線。
她在東大前站準備轉搭地鐵回國立市的時候,被一湧而出的東大學生給撞倒了。東大前站是東大附近唯一的地下鐵站,因此乘客流量相當大,心不在焉的吉留顯然沒有注意到這件事,她只是傻傻地站在那裡,看著人潮從車廂中湧出。
吉留的眼鏡被撞碎了,她坐在地鐵站的長椅上,有種欲哭無淚的感覺。
「未春?」
她再次抬起頭的時候,看見一個熟悉的模糊身影。「…福路前輩?」吉留覺得,在狼狽的時候總會遇見不想遇到的人,一定是這世界上永恆不變的真理。
福路穿著白色的削肩T恤、BOBSON的修身牛仔褲和黑色刷毛長大衣。她微彎著腰,淺色的髮絲柔順地垂在頰邊,對吉留眨了眨眼。「妳怎麼在這裡?我剛剛還以為認錯人了。」
「我、我替前輩送文件過來。」
「是永森吧,我常聽她提起妳喔。她說未春做事很認真,是相當優秀的後輩。」
「沒…沒有。」吉留拿著鏡片破掉的眼鏡,心虛地低下頭。「那是前輩不介意我笨手笨腳的。」
福路似乎發現了她的不對勁,她瞇著眼看她,目光落在她手上的眼鏡。福路瞭然地笑了笑。「我有一位同學在附近的眼鏡行打工,如果我去的話,有打折喔。我陪未春去配一副新的,好嗎?」
吉留對福路的笑容一點抵抗力都沒有,她乖巧地點了點頭。福路滿意地笑了。因為擔心沒有眼鏡的吉留看不清楚路,她體貼地走在前頭,輕輕拉著吉留的手。吉留覺得福路的掌心異常溫暖,她抬頭望著前方的福路。因為近視的關係,讓福路的身影顯得有些模糊,整個人被一道淺淺的光包圍著。吉留愣愣地看著福路,她發現自己移不開視線。
福路側過頭來對她笑。「未春在學校功課不錯對吧,以後有想從事的職業嗎?律師、法官,還是檢察官?」
「嗯…不清楚。」
「那未春一起當律師吧。」福路偏著頭笑了。「我父親在千代田區經營一家律師事務所,我將來應該會繼承父親的事業。如果吉留沒有什麼特別的志願,那就來我的事務所上班吧。」
因為福路這麼說,所以當池田對她提出『一起去考律師吧,一起去加入美穗子的事務所吧』這種提議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點頭了。
吉留知道自己並不聰明,唯一的優點是認真。當她在榜單上看見自己名字的時候,才真正有了一種,向前一步的感覺。落榜的池田和文堂站在她身邊,一個大呼小叫,一個沉默不語。正當吉留對這個情形束手無策的同時,她再次遇到了福路。
福路已經是位成熟穩重的女律師了。她穿著筆挺的套裝,踩著高跟鞋,優雅地向她們走來。「我剛才看了榜單,未春很厲害喔,一次就能考上。」她彎著眼笑,吉留覺得身旁那兩人似乎又更消沉了。「華菜和星夏也不用難過,妳們一起來我們事務所當助理,邊學習邊讀書吧。」
池田和文堂一下子就重新振作起來。福路轉過頭望著她,柔柔地笑著。「我剛好缺一個助手,未春不介意我資歷淺的話,要來我們事務所當我的助手嗎?」
吉留驚訝地眨了眨眼。她馬上反應過來,對福路深深一鞠躬。「福、福路前輩,今後請多多指教。」
「未春,也請妳多多指教。」
拜訪過伏屋議員後,神代接到原村的電話。她看起來沒有太大的反應,只是簡單地說了兩句,知道了,妳過來。神代沒有解釋,她輕皺著眉,不知道在思考些什麼。
原村五分鐘後就到了神代家,她坐在大廳裡,看起來還是相當從容自信的樣子。吉留暗暗地嘆了口氣,原村和果然勝過自己太多了。原村對神代顯然也沒有太多的話想講,她將檔案放在桌上,輕輕地說了句。「竹井議員被收押了。」
神代冷漠地回了聲。「嗯,我知道。」
原村挑眉,她看著神代,似乎在等著她表態。
「這裡有一份警界高層名單。」神代讓吉留從檔案夾裡抽出一張聯絡表單。「他們和霧島財團還有竹井的關係都不錯,妳去拜訪他們,談一下保釋金的問題。」
「好。」
原村沒有逗留,她接過那份名單,馬上就離開了神代家。吉留看著神代,吶吶地開口。「神代社長,其實、其實原村能力比我優秀多了,妳為什麼不讓她陪妳去見議員?」
「這跟能力無關。」神代微微笑著,不知道為什麼看起來有些虛弱。她靠著柔軟的沙發椅背,一手扶著自己的額頭。「未春,我只問妳,妳想把美穗子救出來嗎?」
「嗯。」吉留想也不想地用力點頭。「為了前輩,我什麼都願意。」
神代放下手,笑了笑。「這就是我選擇妳的原因。」
其實吉留一直覺得自己是個膽小、沒有擔當的人,她不覺得自己能夠做好這些事,她有些害怕,她覺得這幾天就像在作夢一樣。吉留好幾次想要勸神代找原村過來,卻在神代的眼神中低下了頭。吉留是直到自己在收押室門外,重新見到福路時,才終於有了踏實感。
吉留到這個時候才發現,自己的目光不知道什麼時候就開始追著福路,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隨著福路的腳步走,從大學,直至今日。
福路看起來一如往常地彎著眼笑,她穿上吉留替她帶來的長大衣,福路的一舉一動仍然是那麼優雅從容。吉留傻傻地望著她,完全無法想像福路是剛從收押室被保釋出來的人。
「未春,謝謝妳。」福路微笑著,輕輕撫摸她的臉頰。
吉留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弄得滿臉通紅,她有些驚慌地移開視線,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一串車鑰匙。「前、前輩,我幫妳把車開回來了,行李先放在我家了。」
「嗯,那等下先過去未春家拿吧。」
她們要離開警視廳的時候,在門口遇見了竹井議員和原村。吉留很久沒見過竹井了,她對竹井最深刻的印象,還是那個在眼鏡行裡笑著說歡迎光臨的前輩。竹井、原村和福路很有默契地沒有提起案件相關的細節,她們談著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感覺就像是多年未見的朋友敘舊一般。
吉留在停紅燈的空檔,從後照鏡望見福路的笑容,微微地笑了。
「原村,這幾天事務所裡都還好吧?」竹井離開後,福路和原村換了位置,讓原村坐到後座去。她微微轉過身,笑著問。「我記得妳手頭上還有個肇事逃逸的案子。」
原村笑了笑。「正好那個案子前幾天結案,不然我哪有心力來應付久前輩的事。」
福路和原村談起一些事務所的案子,吉留沒有加入她們的話題,她體貼地關掉廣播,靜靜地聽著她們說話的內容。原村是東大的畢業生,只比她小一屆,剛畢業就考上律師,進入TMI事務所擔任助理。一年多前就開始執業,並且擔任竹井議員的顧問。吉留在這麼優秀的後輩面前,時常會有種自愧不如的感覺。原村已經是位可以和福路談論案件的專業律師,而她還是只能在一旁的聽著的助理而已。
每當吉留這樣想的時候,就會忍不住想從福路身邊退開一些。
原村下車後,福路挑了片Angela Aki的專輯。女歌手低沉悠揚的嗓音縈繞在狹小的車廂裡,福路轉過頭來望著她。
「未春,我之前跟妳一起去配的眼鏡呢?」
「忘在前輩家了啊,前輩忘了嗎?」吉留補充似地說著。「這是前幾天神代社長請人幫我配的,因為必須要看一些資料,所以沒有眼鏡還是不行。」
「嗯。」福路點了點頭。「那個小蒔很霸道吧,未春,這幾天辛苦妳了。」
「不會,前輩沒事最重要。」吉留沒有想深問關於神代社長的事情。她想著自己,和原村和,懊惱地咬了咬唇。「前輩,妳會不會覺得我很沒有用?」
「怎麼會呢。」福路睜開眼,訝異地看著她。
「前輩交代給我的事情,如果是原村的話,一定可以做得更好吧。」吉留望著路況的眼神一黯。「原村比我小一歲,可是已經是個獨當一面的律師了。她這麼優秀,可是我…」
福路偏著頭想了想,她伸手搭著吉留的手臂,安撫似地笑了笑。「原村是原村,妳是妳。未春,跟原村一樣聰明的人很多,可是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像妳這麼認真專注。」
吉留沒有回答。車子開到了中野區的新井二丁目,公寓附近沒有停車位,吉留只好將車子停在附近的停車場,步行過去。她拿著鑰匙,略帶歉意地望著福路。福路敏銳地發現了,她伸了伸手腳,微微笑著。
「在小房間裡待這麼久,出來走走路也很好。」
吉留對福路的體貼感到窩心,可是又再一次對她這陣子的經歷感到心疼。
「未春家還是這麼整齊。」福路卻沒有很在意,她笑著打量吉留的房間。
福路不是第一次來到她住的地方,不過她顯然還是對這個只有十坪大的小套房感到很有趣,她繞了兩圈,對吉留笑了笑。「其實這種格局也不錯,一睜開眼就可以綜觀全局的感覺。」
吉留被那句綜觀全局逗笑了。福路偏著頭看她,溫柔地摸摸她的頭。「妳也很多天沒有好好休息了,早點睡,我自己開車回去就可以了。」
「前輩,開車小心。」吉留站在門邊,乖巧地點點頭。
「嗯。」福路拿起鑰匙和行李箱,停在電梯前,然後她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地折了回來。「未春。」福路將鑰匙收進口袋,空出雙手,輕柔地捧起她的臉。「不管別人怎麼樣,對我來說,妳都是最好的。」福路輕吻她的額頭。
吉留看著她離去的背影,還帶著淡淡的Lanvin Eclat香氣。她發現自己,其實無時無刻都在重新愛上福路,那個總是溫柔微笑著的前輩。
「未春,今天小川那個案子結案了嗎?」
「還沒。」吉留兩手忙著收拾桌上散亂的辯論資料,她用右肩夾著手機,輕輕地笑著。手機裡福路溫柔的語調一如往常,吉留一聽見她問起這個案件,馬上就挫敗地垮下臉。「下星期還要再開一次庭。」
「沒關係,這個案子本來就不輕鬆。」福路顯然早就料到她會有什麼反應,在電話那頭笑著安慰她。「對了,妳離開法院了嗎?」
「正要離開。」吉留正巧走出法院大門,她轉頭找了找停車場的位置,一手握著手機,一手慌張地在手提袋裡翻出車子的鑰匙。「美穗子今天這麼早就到家了?」
「嗯,因為沒什麼事。」福路頓了頓。「我剛回到家,才發現忘記買牛奶了。未春回來的時候,可以幫我去超市買嗎?」福路的聲音有點懊惱,吉留幾乎可以想像她咬著唇一臉懊悔的模樣。她不敢笑出聲,只是嘴角微微上揚。
「好啊。」吉留按下遙控鎖,坐進駕駛座。她望著福路擺在車上的小飾品,眼底滿是笑意。「我馬上就回去。」
「嗯,開車小心。」
吉留對著剛結束通話,螢幕還亮著的手機無意識地笑著。她發動了車子,仔細地繫好安全帶、調好後視鏡。她握著方向盤,側著頭想了想。福路沒有說要買哪一種牛奶,可是她知道福路喜歡的牛奶只有離家裡比較遠的幾家連鎖超市才有販售。所以福路平時不會特地指定,但是吉留都會特地繞路,到那幾家超市去買牛奶。
因為她想給福路最好的。吉留想。
記得美穗子之前好像提過想買安格斯牛排回家自己烤,吉留拿著手上那盒牛肉,仔細地看了下牛肉的色澤。她滿意地笑了笑,將牛肉擺在手籃子裡,推著車到放牛奶的冷藏櫃附近。吉留在拿出兩大瓶低脂牛奶,闔上冰箱門的時候,遇見了她在經歷過首相暗殺事件後,得到的收穫之一。吉留開始討厭警察,尤其是姓加治木的女警。
加治木右手拿著一盒鮮奶,左手握著的推車裡放了幾罐咖啡、一打啤酒和一些簡單地日用品。她戴著深色的鴨舌帽,一件EDWIN的直筒牛仔褲和素色T恤。她將牛奶放到推車裡,對吉留訝異地笑了笑。「吉留律師,妳好。」
「加治木警官,妳好。」
加治木稍微掀起帽沿,高高地挑起眉。「福路沒有告訴妳,我辭職了嗎?」
「我忘記了,很抱歉。」吉留略帶歉意地笑了笑。
加治木似乎並沒有很介意的樣子,她又從冰櫃裡拿出一盒外盒上印著大大的北海道字樣的鮮奶。她稍微整理了下推車裡的物品,抬起頭直直地望著吉留。「吉留最近過得如何?」
「嗯,很好。」吉留笑著回答,順手打開隔壁的冰箱,拿了一罐奶茶。「謝謝妳的關心。」
「福路是個好女人。」加治木點了點頭,卻沒有看她。
吉留一想起溫柔的戀人,就忍不住揚起嘴角幸福地笑了。「美穗子確實是位很優秀的女性。」
加治木似乎對她的回答不太能贊同,她扯了扯嘴角,低頭看著推車裡的雜物。加治木沒有說話,吉留也沒有不禮貌地走掉,她靜靜地等著加治木開口。對方沉默了幾秒,然後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似地問。「吉留律師,如果,我是說如果,妳發現福路她,並不是妳想像中的那種人。我的意思是說,她做了些與妳的理念不符,或是不值得原諒的事,那妳還會,像現在這樣愛著她嗎?」
「嗯。」吉留對加治木的吞吞吐吐顯然覺得很好笑,她瞇著眼看加治木,偏著頭思索。「只要美穗子還是那個美穗子,只要她對我一如往昔,無論她做了什麼事,我還是會這樣愛她。」對於加治木明顯有些不能理解的眼神,吉留只是溫和地笑著,似乎在說一件在她眼裡相當理所當然的事情。「喜歡一個人,不就是喜歡她的全部嗎?無論優點還是缺點,每個人都是一個個體,無法要求她的行為、思考都可以和我所想的一樣。如果這樣要求對方的話,那不就是在愛一個自己塑造出來的對象而已嗎?」
加治木沒有正面回答吉留的反問,她顯然對吉留的回答還是有些困惑和不苟同。她微微皺著眉,拉低帽沿,讓寬大的帽子遮住她整張臉,才輕輕地嘆了口氣。「我知道了,謝謝妳。」
加治木推動了推車,往反方向走去。吉留站在原地猶豫了下,最後還是追了幾步,出聲叫住她。「加治木警官,妳之後要去哪裡?」
「大概會去旅行吧。」吉留看不清楚加治木的表情,她似乎苦笑了下,叮嚀似地補充。「還有,下次叫我加治木就好了。」
吉留並沒有將那位總是正氣凜然的女警官的不對勁放在心上。她提著袋子,站在家門,想著剛才加治木的問題。是的,只要美穗子不變,她就會一如往昔地愛著她。因為吉留從很久以前開始,就只追逐著她的身影前進。然後她好不容易,才終於站在她身邊了。
吉留握了握提袋,拿出鑰匙開門。
「未春,妳回來了。」福路聽見門鎖轉動的聲音,從廚房裡探出頭,一如往常地微笑著迎接她。「有記得買牛奶嗎?」
「嗯。」吉留高高舉起手上的袋子,得意地翹起嘴角。「我還替妳買了安格斯牛排。」福路注意到了袋子上的標誌,她彎著眼笑,看起來相當開心滿足的樣子。吉留看著她,只覺得那個洋溢著幸福的微笑觸動了她心裡最柔軟的部分。吉留放下手中的東西,向福路走了過去,從背後輕輕攬著她,溫柔地吻了吻她的白皙頸子。
「美穗子,妳今晚想煮什麼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