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月十四日,我生日的那天,新垣帶了一盆花來看我。
將近三個月不見,里沙似乎又瘦了些。她來的這天,我剛好被通知能夠換房,可以帶照片在身上,我對這件事感到很高興。進來的半年,我似乎變得容易滿足了。當那些平時息以為常的事物,被完全剝奪,又一一取回的時候,才能夠發現其中的珍貴。我把這個消息和里沙分享,她的反應很平淡,懊惱地看著我。
「妳就這麼自甘墮落嗎?」
只有我們兩人相對而坐的會客室裡,里沙不大的聲音輕輕地,在迴繞在狹小的房間內。事實上,獄警對表現乖巧的我印象一直很好,她貼心地替我們安排了一間能看見操場的會客室。我從百葉窗的縫隙,看見一縷陽光透進室內,我盯著木製長桌上的咖啡漬,艱難地吞了吞口水。
「妳就這麼甘願…」
里沙尖銳的指責停止了,我想她是說不出口。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里沙,她就是個嘴硬心軟的人,我伸手握住她交疊放在桌面上的手。在里沙說出那些刺人的話語聲,心裡也疼痛著吧。她就是一個這麼溫柔的人,我愧疚地想著。
「對不起。」
里沙冷漠地抽出手。我知道她還沒有想原諒我的意思,我有些難過。可是那又如何呢?她說得很對,我是自甘墮落。很多時候,我也會感到不甘,可是那又怎麼樣?如果能重來一次,我還是會做一樣的選擇。
「我替妳帶了些東西。」里沙從手提包裡拿出一只淡藍色的紙袋,封口已經拆開了,應該是在進來前被獄警仔細地檢查過。她把紙袋放在桌上,用食指輕輕地推了過來。我沒有漏掉她有些厭煩的表情,我好奇地打開,發現裡面裝著一張CD和一些剪下來的雜誌頁面。
「里沙,謝謝妳。」我把那些東西放在手邊,感激地握著她的手。她這次沒有推卻我的感謝,只是為難地笑了笑。
「阿姨給妳寄了些冬天的外套,我先放在獄警那裡,妳等下記得拿。」
「嗯。」我開心地點著頭。CD封面上的麗奈一如往昔的美麗,精緻妖冶的妝讓她看起來更加嫵媚,麗奈把頭髮染回黑色,隨性地垂在肩上,白皙漂亮的鎖骨若隱若現。我痴痴地望著那個看起來更加遙遠的麗奈,有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感。
泰戈爾說過,天空沒有翅膀的痕跡,而我已飛過。
麗奈跟以前判若兩人,她那耀眼的金髮,生氣時會像貓一般微微瞇起的眼,曾在無數個夜晚被我吻過的唇,還有那些我曾在她身上或者是她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跡,早就已經消失無蹤。可是我還是這樣愛著她,無可自拔地愛著這個女人。就算她變了,我們曾經相愛過的痕跡早已消失,可是我無法否認我曾經愛過,現在也依然愛著的事實。
「我以前怎麼沒有發現妳這麼癡情。」里沙扯了扯嘴角,她淡淡地瞟了眼桌上的東西。我知道她和紗由、麻琴那些我和麗奈共同的朋友們,在那件事之後,就紛紛和麗奈斷絕了連絡。我為此感到很難過。麗奈她,很孤獨吧。
「里沙,我說過了,這不是麗奈的錯。」我無奈地嘆了口氣。里沙顯然對我的解釋很不能接受,她再一次被我激怒了。
「妳說什麼傻話?妳以為妳說的那些廢話,我們都聽不出來真假嗎?高橋愛,法官聽不出來,可是我們不是白癡。」里沙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她怒氣沖沖地瞪著我,拿起桌上的雜誌剪頁丟向我。我沒有料到她會這麼生氣,我避不開,用剪刀修剪整齊的內頁邊緣劃過我的臉頰,臉上一陣刺痛,我說不出話來,只能夠低著頭,看著那些掉在地上,上頭印著麗奈笑容的雜誌內頁。
「妳看看,人家現在是歌手了,紅了,妳呢?妳有沒有想過我們?妳有沒有想過在福井的父母?高橋愛,妳偉大,妳勇敢,妳就是個自私自利的人。」
里沙過大的音量驚動了門外的獄警,她帶著電擊棒衝進會客室。里沙正一手按著桌子,惡狠狠地瞪著我罵,我低頭不語,臉頰上還有被割傷的細長疤痕。獄警對這個情況愣了愣,尷尬地咳了兩聲。
「妳們注意點。」
獄警關上門。里沙輕輕喘著氣,努力地平復自己的情緒。我默默地推開椅子,蹲在地上將那些印著麗奈的紙張收拾整齊。里沙似乎想說什麼,卻沒有開口,我把那些紙張小心翼翼地放回紙袋裡。里沙冷漠地看了我一眼,推開椅子站起來。
「妳好自為之。」
里沙離開了。剛才那位獄警替我將母親從福井寄來的厚重衣物拿到新換的房間,我抱著紙袋和里沙送來的那盆花,獄警偏著頭看了一眼,笑著問。
「妳喜歡田中麗奈?」
「嗯。」
我輕輕地點頭。獄警看上去很年輕,大概和麗奈差不多年紀吧。她姓熊田,從我進來到現在,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她在帶我。熊田在我剛進來的時候,看著我的資料發出有些惋惜的嘆息,而我則從她在說到某幾個字會帶著鄉音的習慣中,找到一種遇見同鄉的喜悅感。
「妳是福井人嗎?」
「我母親是,小時候住在外婆家,所以有些習慣改不過來。」
熊田似乎並不是很在意我們身分上的差距,她熱絡地和我聊著。她家住在愛知,剛上高中的時候曾經加入過學校裡的小幫派,後來考上了一間普通的私立大學。曾經夢想過要當一位考古學家,大學剛畢業,就接受家人的安排去考了公職,進入女子監獄擔任獄警。
「我看過妳的檔案,之前在讀慶應大學文學研究科吧,很優秀啊。沒想到卻遇到這種事情,真是可惜。」熊田一邊打開寢室的門一邊抱怨。「這種事情,怎麼說都不是妳的錯啊。難道對方想要強暴妳,就必須要先乖乖被強暴之後再哭哭啼啼地去報警,讓那個得逞的男人坐個兩三年牢之後又出來危害社會嗎?所以我說這個法律實在是…」她轉過頭來,後知後覺地發現我的臉色有些怪異,才尷尬地笑了笑。「抱歉,我不該和妳說這些的。」
「沒關係。」我勉強地笑著。
從那之後,熊田就一直相當照顧我。有時候母親寄來一些被列為違禁品的東西,熊田會替我收起來,趁著沒人注意的時候偷偷交給我。監獄裡的規則相當嚴格,將犯人分成四種等級,最低的是四級,依平日的表現慢慢往上升。三、四級的犯人被控管得相當嚴格,必須睡通鋪、要搜身和查房,不能夠散步和聽廣播。在那種身體被嚴格控管的環境下,我沒有辦法做多餘的事情來轉移我的思緒。我頻繁地想著麗奈,想著她微笑著的樣子,和她美麗嬌弱的身體。
我覺得這世界上最可怕的折磨,是在心靈上的。
我開始積極地工作,讓自己的身體忙碌疲勞到連睜開眼睛都覺得很費力氣。六個月後的今天,我終於升上了二級,我換了雙人間,也終於被允許可以攜帶CD隨身聽,熊田把我從勞動組調到文書處理的組別,說是文書處理,其實就是打打字、整理書籍並且替獄警檢查那些寄來的信件。
本來這種事情是輪不到犯人做的,可是監獄主管顯然對在這些中輟生、吸毒犯和小太妹中的幾個大學生很信賴。她把這些人調了出來,組成一個文書組。我、繪里和久,都是其中的一員。
雙人間有窗戶,正對著門,窗戶邊擺了一個放雜物的長鐵櫃。以鐵櫃為中心線,隔出了兩個空間。鐵櫃的左右兩邊擺了兩張書桌和單人床,左側的單人床尾端有一扇門,那是雙人間才有的獨立衛浴。我的室友顯然很體貼,她將靠窗的右側讓給了我。
左邊的單人床上疊著整齊的被子和枕頭,書桌上擺著幾本厚皮的原文書,除此之外就什麼都沒有了。我把那盆紫丁香放在中間的鐵櫃上,我想我的室友或許也會喜歡她的。
我拆開里沙帶來的CD,戴上耳機,在安靜的小房間裡認真地聽著麗奈的聲音。午後的夕陽照在那盆紫丁香的葉瓣上,帶著一種別樣的美麗。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放著,把麗奈的歌聲聽得相當仔細,她每一個轉音,她聲帶震動的頻率,她清亮卻有些急促的嗓音,我把她唱過的每個音每個字句,都細細地記在心底。
我無法說服自己不愛她。
在我聽完麗奈最後一個震懾人心的高音後,我的新室友回來了。她有著和紫丁香相似的髮色,她的身材高挑修長,背挺得很直,感覺很像在T台上走秀的模特兒,如果身上穿的不是類似連身工作服的橘色囚衣的話。她的五官讓人很印象深刻,像混血兒般的美麗,卻帶著一種凜冽的尖銳感。她的雙眼是如夕日般的火紅,她站在門邊,靜靜地看著那盆在斜陽下綻放的紫丁香。
「這是妳的?」
「嗯。」我放下隨身聽,小心翼翼地看著她。她微微皺起眉頭,看起來卻沒有不高興的樣子。我搞不懂她的反應,只好慌張地跳下床,將那盆紫丁香抱在懷裡。「如果妳覺得很佔空間的話,我可以…」
「不。」她冷冷地打斷了我。「放在那裡就好了。」
她看起來有些疲倦的樣子。她走進浴室將手和臉洗乾淨,然後坐到了書桌前,翻開那些印著密密麻麻英文的精裝書。她顯然沒有想要理會我的意思,我不知所措地抱著那盆紫丁香,吶吶地開口。
「妳、妳好,我是剛搬過來的,我叫高橋愛。」
「加治木。」她頭也不抬地看著書。我對她的反應多少有些挫敗,不過入獄將近半年了,多少也習慣監獄裡各種形形色色的人。監獄並不像社會,或許該說,因為監獄已經算是人生的末途了,所以人們才能放下在社會上掩飾用的面具,露出最本來的面貌。因為再糟,也糟不到哪裡去了。
監獄的規則很簡單,勝者為王。如果不想淌那些渾水,就安安份份地做自己的事。在女子監獄裡唯一的好處,就是沒有那麼多愛逞兇鬥狠的人。當然,一些混過黑道的太妹在監獄裡也要爭地盤的事也時有所聞,而監獄的規矩是只要不鬧出人命,一切都好辦。
加治木專注地看著書,她顯然沒有想要和我多說什麼的意思。我把紫丁香放回鐵櫃上,重新戴上耳機,靜靜地坐在書桌前。我愛上麗奈的時間,長到足夠讓我忘記我是怎麼樣愛上她。我愛她微捲的髮尾,我愛她細緻的五官,我愛她如貓般的眼,我愛她放肆的笑,我愛著麗奈的一切,愛到無法分出一絲給我自己。
我想,里沙的指責還是對我起了影響。我反覆地想著麗奈,和遠在福井的父母。被起訴之後,母親從福井趕到東京看我,父親卻一次也沒有來過。我知道他對我失望了,我何嘗不是像他一般,對我自己感到絕望。
可是我沒有辦法選擇。我聽著麗奈柔嫩的嗓音,最後還是拿出抽屜裡的信紙和筆。我把信紙平放在書桌上,用從熊田那裡借來的書墊在底下,我拿起筆,手輕輕地顫抖著。
我決定給麗奈寫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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