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時候會在夜裡驚醒。
眼神空洞而迷茫地，望著我，喊我的名字。然後像是要確認什麼似地，緊緊擁著我，在我懷中輕聲啜泣。她說，她夢到我不見了。
「我在這裡。」我擁著她，在夜裡，心疼地低聲安慰。「不要哭，我在這裡。」我輕輕地吻她，在夜裡，她的眼閃爍如星，我知道那是淚。「我一直都在這裡，小愛，妳一醒來就能看見我。不要擔心，好嗎？」
她躺在我懷中，緊捉著我的衣襬不肯放開。
現在的小愛，極度依賴，因為藤本的離開而失去苦撐崩潰的她，就像正在建立信任感的孩子，只要一個不小心就會毀掉。
我就像在走鋼索。
不論是左偏還是右傾，一恍神就會從高空跌落地面，粉身碎骨。
「我沒有在開玩笑。」
小愛放下手邊工作緊張地衝過來，摸摸我的額頭。「我很認真啦！」我不滿地嘟起嘴對她低吼，小愛收回手，不可置信地望著我。「可是妳剛剛說的，是結婚耶！」我用力地點頭，讓她訝異地瞪大眼。「我們？結婚？什麼？」
我握著她的手，誠懇無比地開口。「我是說真的，小愛。」我從口袋裡拿出剛從首飾店拿回來的戒指。「我不想讓妳離開我，所以我只能選擇這種很老套的方式。」我把戒指套到她左手無名指上。「綁住妳。」
她呆呆地說不出話來，不知道是想點頭還搖頭，我哭笑不得。「不是，那個，我說，那個，就是，繪里妳，是認真的嗎？」
「當然。」
「咦！可是，那個…」小愛支支吾吾地，讓我的心涼了一截。「那個，是，不合法的…」
我靜默，我無語，我抬起頭望著她傻笑。「這個，啊！我、我忘了。」小愛輕笑著摸摸我的頭。「繪里還是一樣想到什麼就做，真像小孩子。」
她沒有再多說什麼，我也不敢多問。
可是她沒有拿下戒指，珍寶似地一直戴在手上沒有拿下來過。
「就這樣？」我按著辦公桌，生怕一個不小心就被麗奈掀了。「妳是笨蛋嗎是腦殘嗎不會問她啊！」麗奈氣呼呼地瞪著我。
田中麗奈小姐，我想一定是沙由最近賺的稿費很多，所以讓她有那個閒錢掛號來診所裡罵我。
我低下頭，小聲地開口。「我不敢嘛！」麗奈用力地拍了下桌子，我在想等下外面的護士會不會被嚇到然後叫警衛上來把麗奈押走。「什麼都不敢！喂，妳們跑最快結果最慢到終點！」我害怕地貼著椅背。「龜井繪里！大家都射門了妳是在龜龜毛毛什麼啊王八蛋！」
「喔？」我不懷好意地盯著麗奈的頸子。「麗奈剛說，射門嗎？」
她彷彿意會到什麼似地瞪大眼然後遮住.自己的右頸。「哼！不准轉移話題，你們到底是怎麼樣？我們該幫的都幫了該說的都說了，可是妳們…」
「麗奈。」我收起笑容，正色望著她。「我們的事，不用妳們費心。」麗奈還想說些什麼，我苦笑著打斷她。「現在的高橋愛不是妳們熟知那個，妳懂嗎？在歸零重來的狀況下，太過急躁會讓她縮回去，我不想逼她。」
麗奈不再多說什麼，只是輕輕嘆氣。「我們，都在等妳們追上來。」
看來是，被派來的吧！
面對這樣的關懷，我只能苦笑著點頭。
我一直深信，人都不會是最純粹的自己。
在成長的過程中，愛情、親情、友情，交錯縱橫的人際關係和感情，各種的經歷各種的傷害各種的成果，才形成一個人。
一個人裡，包含了太多的你我他。
小愛也是，她對愛情的態度，對人性的不信任和輕蔑，在藤本的背叛時形成，在我的離開時固化成為牢不可破的心結。
我打不開，她走不出來。
藤本離開了，帶走那個被她深深傷害過只肯縮在自己的世界裡的小愛。
一直抱持著那樣的信念活著的小愛，像是被打垮般的，徹底崩潰。在我對她說愛時，在藤本突然離開時，我看到她的眼神，空洞迷茫，像是看不見未來陷入一片黑暗中的人。
相遇和離開，都是擊垮人類的最佳利器。
她也是，那個一直放縱自己縮在堡壘裡的小愛，被藤本的離開，和我的相遇，擊垮了。所以她手足無措，所以她畏縮怯懦，就像新生的嬰孩般。
有人說，結束是新的開始。
她的結束，會是我們的新的開始。
我是這麼，相信著的。
「我今天早上有去出版社跟總編談。」我躺在小愛腿上，她認真地盯著電視螢幕，那是，我前幾個禮拜買回來給她玩的 PS3。「她說已經請人設計新書封面了，叫我過幾天再去看看。」
我們都不是喜歡出門的人。放假的時候，她打電動，我睡覺看書，生活悠閒到我都快覺得自己是不是已經到可以退休的年紀了。
我瞄了眼電視，小愛的紅色跑車正在歐洲濱海公路上奔馳。「小愛小愛，我們改天去環遊世界好不好？」小愛盯著螢幕，心不在焉地回答。「聽起來好累。」
可惡！這個宅女。我不滿地戳戳她的臉頰，她正在超車，名次從第五攀升到第四。「那個，小愛…妳…」她的身體往右側，看來是在轉彎的樣子。「最近還有失眠嗎？」
「啊！沒有啊！幹嘛這樣問？」她一臉理所當然地說著。我仔細地盯著她，想從她的臉上找出一點蛛絲馬跡。「而且我們明明就一起睡不是嗎？我失眠妳怎麼會不知道？」
……我不滿地瞪著那個一臉認真的傢伙，她屏氣凝神，緊握著搖桿，眼看就要超越第一名的銀色跑車。「小愛小愛小愛小愛小愛小愛小愛。」我耍賴似地一直喊著她的名字，她只是專注地望著螢幕隨口應了聲。
我撐起身子吻她。
她伸手環住我的頸子，我聽到搖桿掉到地上的撞擊聲。
「都是妳！」她氣喘吁吁地拉開距離。「又要換搖桿，這是第三次了耶。」她可愛地抱怨著，卻乖巧地把電視關掉。「繪里有話想說？」
我望著她，猶豫地開口。「小愛，妳，相信我嗎？」
她卻彷彿早就料到我要說什麼似地揚起微笑。「我一直在想妳什麼時候會開口，沒想到居然讓我等這麼久。」…什麼嘛…高橋愛妳這笨蛋我不問妳不會自己講喔！可惡！
「我現在還是覺得，永遠很不可信。」小愛輕撫著我的臉龐，輕輕地開口。「尤其是美貴的離開，她讓我知道，這世界上沒有所謂真正的永遠。」她望著我，悲哀而苦澀的眼神。「總有一天會離開，不管有多愛，還是敵不過死亡。」
她的手好冰冷。我覆著她的手，臉頰輕輕摩蹭她的掌心。「如果是小愛想，我可以陪妳死。」
她搖頭。「那如果繪里像美貴一樣先離開了，那我不就又是一個人？」我被堵得說不出話來，只能傻傻地望著她。「可是我是那種，一旦得到就死也不肯放手的人，妳知道嗎？繪里…」她苦澀地笑著。「要是妳又想丟下我的話，我會，殺了妳。」
她輕輕地吻我。
在耳邊，溫熱的氣息挑逗著我的理智。
「這樣，妳承受得住嗎？繪里…」我輕撫她削短的褐髮和裸露的後頸。「小愛，我說過很多次，我比任何人都還愛妳，我的一切，都是妳的。包括我的命，小愛，妳想要就拿去，我甚麼都可以給妳。」
她拉開距離，揚起淡薄而殘酷的笑。「我這輩子都不會相信永遠。」
─可是我想相信妳，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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