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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星期日文學.唐捐:黑到極致,便發亮如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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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5月28日 星期日
https://news.mingpao.com/pns/dailynews/web_tc/article/20170528/s00005/1495907601533


讀唐捐的詩,猶如走入一場血花繁華的修羅場。首部詩集《意氣草》,詩人親手自行編輯與繪圖,其偏執已稍露魔性;到《暗中》與《無血的大戮》,唐捐為我們掀開了人心的煉獄風景,鮮銳如環刀琅琅,其散文亦如詩花如毒草,癲狂又優雅地調度語言,炫示般展現一名寫作者坐擁豐厚古文與現代文學根柢的驚人能耐;至《金臂勾》一出,驚起一幫讀詩人,那妖神混血的早慧詩人突然自我除魔,詩筆仍繁如織錦,但獄焰灼身之痛轉為輕盈誚諷之姿,後來的《蚱哭蜢笑王子面》(詩集)、《世界病時我亦病》(散文集),則愈善輕巧閃躲謔戲,最新面世詩集《網友唐損印象記》副標自詡為「臺客情調詩」,此情調已非那如妖如神、身兼極惡與極美的浴血阿修羅,唐捐篤定地打橫方向盤、橫身轉向人間道,笑飈人間。但無論如何,唐捐始終清醒地駐於一曖昧地帶,介於戰或不敗、恨與不愛、瘋與未醒、笑或不哭之間,當世道艱險困蹇,唯有瘋魔才成活,唐捐正向我們展示,身在塵與天之間的逍遙法門。

詩就像尊兩面佛,一面是極苦愁眉,一翻臉,又見另一面極樂慈悲,而詩人上天鑽地,煉句彷彿女媧煉石,補自己的天,療自己的瘡。從油鍋沸血滿溢、猶如目蓮遊歷層層煉獄的《無血的大戮》,到推開浮沉斷肢、直往青春世間而笑意難抑的《金臂勾》,兩部詩集相隔九年,語言樣態斷然變色,唐捐獨力扭轉局面,成就了驚人心魄的詩之轉向。此中,詩人如何斷然甩尾?

從煉獄最暗處脫胎

「《無血的大戮》讓我發現:寫詩的人原來沒有讀者。」唐捐靜慢地一字字吐出,「《無血的大戮》是我至今最『黑』的一本詩集,出版後我開始寫升等論文,寫得比預料中久,其間研究了大量幽暗美學的詩作,如果那時要繼續寫詩,應該可以寫出《無血的大戮》的下集,但我覺得夠了,幽暗這種狀態的恐怖得適可而止,除了幽暗與黑暗,我還有別的事可說」。

就像唐捐的比喻,黑到極致,便發亮如金:「在《金臂勾》中,我找到了『學妹』和『學弟』這組意象,再加上軍營和學院兩種場景,這兩個地方都是很沒詩意的,但裏面有複雜的權力結構,變成詩之後,有點黑色幽默的味道。」唐捐慢慢地說道,「寫《金臂勾》時,像在實驗室裏亂炸胡搞,結果搞出一具機器戰警來。《金臂勾》裏有不少長詩,所以這本詩集並不是純感發式的,每一首詩都有它的思維,讓抒情詩擁有雜文的匕首的銳利,去刺探人心。」

一邊是地獄無盡,一邊是現世角力,但在詩人的心智裏,兩地其實是一國,在生命的荒謬與現實的荒誕之間,互相補充、對抗、依存、掙扎:「要說的話,《無血的大戮》是對生命本身的不爽,而《金臂勾》是對生活、長輩、職場、老闆等現實的具體事物的不爽,所以《金臂勾》還是有它內在的幽暗面,像藏在身下的影子,某種程度上,《金臂勾》可能還比《無血的大戮》更怒更嗆,因為最有效的『怒』是把對方變成笑話,比方我寫大學旁邊有影城、寫暴徒攻佔系辦,都是經過寓言化的學院隱喻。」唐捐說道,「我想探討的是——詩是可以『有所為』的,而不只是『有所指』 ——我不只要指涉,還要呼喊!對人家喊道『住手!』挑時機透過詩對某人喊『混蛋!』這樣的語言才有行動力、才能給人刺激」。

唐捐新近詩集《網友唐損印象記:臺客情調詩》,乍看有如懷舊台漫與搞笑日漫的混血,顛覆我們習以為常的詩集應有之端莊,與唐捐欲藉詩作為的「全力笑鬧」及他賦予詩的「渡化眾生」任務,宛若詩壇新興宗教(很小),詩人則端坐教主寶座,笑看誤入的眾生。

「『全力笑鬧』的意思是:『和別人比賽說笑話』,寫詩本來就是在看誰能觸動讀者,我覺得『笑』也是一種抒情,一種競賽,一種全力拼比,我要爭取的就是詩的『說笑權』,其初衷便是尋求共鳴,『抒情』、『全力』、『笑鬧』必須環環相扣。」話頭稍落,唐捐剖露些許腹內話:「我多麼想做一個純粹的抒情詩人啊!但時代不允許我如此,我只能藉『笑』作為思考工具和觸動機關,那『笑』底下埋藏着我自己的情感、思想,若是我們欲批判某個權威對象,最好就把那個對象給小丑化、引人發笑,就可以完成『笑』的畫外音,這種另有意涵的感覺,我覺得就是詩。」

一笑間便已渡世

談到這裏,感覺唐捐似乎心懷着某群特定之眾,此「眾」包括了哪些組成?是愈顯稀有的詩讀者?是普羅大眾或現世眾生?「我心中的『眾』非他眾與個體的對立,也非某特定的一組人。詩有如密碼,會召喚對這組密碼有感應的人。當我們唸出一句口號,此刻,和你一樣隱沒於茫茫人海中的會眾,就有了感覺,像是一種密教儀式。」唐捐說道,「出版時,我執拗於『網友唐損印象記』這個書名,因為我希望能和魯迅、許壽裳擦出關係,以免真的變成純粹的網友了。《亡友魯迅印象記》飽含哀悼,這種笑着哀悼的哲學,是我的病根、信仰和秘密。」

散文集《世界病時我亦病》中,唐捐轉化了魯迅的雜文風格,融入他自己的性格以及當代元素,讀來爽快輕利。作為讀者,總感覺魯迅之於唐捐,彷彿一種寄託,一份還魂,一個對時代與自我的絕好想像與隱喻:「魯迅是戰鬥的、猛切的,而我呢?我難道每戰必迎嗎?所以我不會是魯迅,我學魯迅也學得不像,但還好我,因為缺乏鋒利的柔弱缺陷,也是抒情詩人的某個樣子,是不完整的歪掉的魯迅。」詩人坦然道來,「我擷取意象的方法,像是一頭小獸到巢穴外面叼一些草木,回來鋪在自己的窩裏,那些雜草枝葉就是生活中的怯懦與羞辱,光榮則是果實,將怯懦與羞辱鋪在果實之上,也沒什麼不可以,這就是現實。」

至於「唐損」這個分身,與真身「唐捐」之間,是怎麼樣的連體關係?「唐損和唐捐的關係,就像曹操捉刀人的故事,唐損是坐在王座上假扮曹操的衛士,而唐捐是一旁捉刀的真王。」唐捐臉上浮現一抹黠笑,「現代人快沒有所謂的『牲』生活了,那種野獸求生、茹毛飲血的野性已經被現代社會磨光了,但在詩裏,可以自我戲劇化、可以扮演多重身分,我們仍然是需要表演的,思考、讀書、戀愛,都屬於表演。像我身在學院,活動範圍不出大安區,這份安定也是種幸福,但詩人必須要將自己放入永恆的不安狀態,永遠充滿靈動的血氣,因為血氣與文化是連枝通氣的。」

至於詩如何行渡化之實?是否有可能行之?唐捐說:「若自詡要渡化眾生,就等同於自居大師,但我是病者,而非醫者,精確來說,我應該是與眾同病,是一個特別資深的病人,向大眾示範『病』的歡樂與悲哀。我認為,詩人與其批判對象並不應處於對立面,常常有時候,你批判的就是你自己,與其說要『渡眾生』嘛,不如說是『渡自己』吧!」

唐捐之詩,如現代詩壇的齊天大聖,隨時預備七十二變,他靈活調度、開啟各座語言庫,包括詩歌抒情傳統、佛經語、古典文學與網路用語等語言系統,彷彿有一座龐大繁複的語言寶塔巍立於詩人腦中。從最早的《意氣草》(1993)、《暗中》(1997)、《無血的大戮》(2002)、《金臂勾》(2011)到《網友唐損印象記:臺客情調詩》(2016),可窺見唐捐隨心所需地挪用各種語言去拼組、搭建、拆筋接骨——此是否為專業詩人的必備技法?

打散語言重塑詩塔

「嚴格來說,我只使用了一種語文:中文。中文這種語言很有層次感,好的寫作者必須是文體家,將我們人生經驗和閱讀的總和,變化為自己能操作的文體。以前我教過蘇辛詞,吳衡照《蓮子居詞話》說:『辛稼軒別開天地,橫絕古今,《論》、《孟》、《詩小序》、《左氏春秋》、《南華》、《離騷》、《史》、《漢》、《世說》、選學、李、杜詩,拉雜運用,彌見其筆力之峭。』我對這段話體會再三,因為我很喜歡這種『拉雜運用』的境地,辛詞其實是一種新體詩,收納大量不同層次的語言風格,開創足以讓後人提取不盡的一家之體,這就是一名成功的文體家。」

文體家需專,也需雜,唐捐兩者兼具,也與他生長的鄉土經驗深深相繫,「我家裏第一本雜誌是《聖賢》雜誌,那其實是一本很鄉野、很傳統的宗教雜誌,比方說裏面有些戒淫故事,但年少的我只顧着看前半部快樂的淫亂過程,忘了後面的報應(笑)。究竟為什麼我家會出現這種東西?其實是我哥寄問卷去索取免費的,我讀的很多書都與他大有關係(笑)。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讀雜書;高中時,我以七等生為模範,大學時經過幾次轉折,漸漸追隨楊牧,後來覺得還是不滿足,便去讀魯迅、周作人……我的意思是,從閱讀每位作家作品的過程,我可以看見每個人吸納知識、梳理思想、編織文字的過程,也可以看見各種資源鎔鑄的過程,無論佛經也好、古典文學也好、現代文學也好、網路語言也好,當我們鎔鑄匯通,放入整體的大格局,其實全都是同一種語言,像同一具身體中的各種器官或腺體。一位詩人應該像一架收音機,接收的頻率應該寬一點;同時在電波錯綜、雜訊干擾的茫茫虛空中,也能讓聽者明顯辨別出屬於你的聲音。」

在他篇專訪中,唐捐自談其臉書(facebook)之道:「臉書這個媒介,讓我接觸到很多當代語彙、當代思維,我就希望我也用相同的方法,回饋給這個世界,所以我就用一種比較即時性的語言,嘗試去捕捉那一種瞬間的,甚至是膚淺的、空洞的那些面向。我的詩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種模仿,這個模仿本身也許有一種評價,而不是很明顯地展露出來……我會把這些臉書留言化為詩一般的力量,所以這有一個轉化的過程。」(〈因為瘋的緣故〉,黃崇凱採訪)而詩人戮力聯繫網路用語與純詩語言的「轉化」企圖,像摩西分攏紅海之巨力,究竟希望抵達何方應許之地?

「『變』與『不變』是詩的重要課題,我以前傾向後者,但到了中年關頭,突然很看重『變』,甚至自己發展出一套觀念,叫做『動態詩意觀』。什麼叫做『有詩意』?例如春花秋月,現在看來全無詩意,但以前曾經是有的,這就是『動態詩意』。」談及此處,詩人眼神亮起,灼灼放光:「精確而言,文學不是沒落了,我們無法真正地『告別好詩』,你只能『演變好詩』。以前看柏格曼(Ernst Ingmar Bergman)的電影,那憂傷緩慢的詩意多迷人,而現在看日本的白爛卡通,居然也在裏頭發現詩意!所以,一方面我們隨時保持着哀悼之情,去緬懷我們認知的經典,現在有些破少年破少女,不讀書居然也能寫詩還大賣,有些學問滿溢的詩人出書只賣三百本,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哀悼,但這份哀情中又保持着一種歡快的新奇感,經典之死正如夸父倒下,巨人化作蹬羚,新的森林冒出,幻覺菇和小矮人、藍色小精靈翩翩起舞;正如魯迅的〈補天〉寫女媧煉彩石以補天,是何等偉大呵!女媧死去後,小丑從她胯下鑽出,褻瀆偉大,從神話般的夸父、女媧到搞笑卡通,這當中湧出大量當代性的小精靈、小矮人,詩的場景從英雄時代轉變成小丑時代,從暴君時代換成民主時代,詩集銷售量就是資本主義式的民主現象,你能賣五千本,你就能變身大師,這就是詩意的民主,擾亂我們原本習慣的秩序,也是我們這些亂民出來闖蕩的機會。」

詩人說得口乾,啜口咖啡,復繼續:「詩人是手持詩意與他人交鋒的,每個時代的核心,都進行着詩意的重組與爭鋒,我沒有打算負擔多重要的任務,但我對自己和這個社會有期許,去發揮個人的獨特性,我只想這樣幹。」

鮮跳如活魚的台港語言

身在學院,唐捐走跳兩岸三地,對於香港詩歌的理路與風土,以及香港詩壇與詩人、作品,他亦有一套「唐捐式」的獨特視角:「我很喜歡也斯的《神話午餐》和西西的小說、散文,香港書寫中的當代感很吸引我,我曾去過香港三次,基本上每一次我都是去一間間找書店逛的,包括旺角二樓書店一帶、西洋菜南街等等,所以我對香港的體感印象,幾乎全是逛書店、走路走到腳疼的經驗。」

「香港的寫作者擁有一種豐富的騷動性,除了文學,香港電影也擁有巨大的文化活力和影響力,像周星馳就是我的偶像,他非常有創造力,他電影中的經典挪用與顛簸都很有跨文類意識,像他搞武俠、拍《少林足球》、《功夫》等片,也融合功夫片與在地料理拍《食神》,類型意識非常強大,而周星馳的電影裏也有某些價值感,包括經典跟後現代的辯證。」唐捐說道,「香港文化在漢語系統中是有高度後現代性的,港漫跟日漫就是不同,小時候我看馬榮成的《中華英雄》,非常迷啊,那是對我們蒼白童年的救贖,我們其實受港式文化的潛在影響很深,例如金庸的武俠小說也是港產文本。我還記得年輕時,不知道怎樣居然弄到港版的《閣樓》雜誌,那時候很想把美女圖上的那些礙眼的奇詞怪字給剝掉(笑)。」

「前不久聽陳國球教授演講,他念了一首明明是以正常中文寫的詩(也斯),但他說自己只能用廣東話朗誦;香港可以就是直接用粵語書寫,也能用中文去寫、用粵語念,這種語言混血的情境和台灣很像,但粵語的書寫至今仍是很強勢的,香港報紙、雜誌上印的鉛字都是粵語,我想原因之一可能是,香港的北京話(官方語言)因為英殖而一度被懸空了,香港人習慣的是英文與粵語。當我思考漢語的多樣性時,香港給了我啟發的空間:粵語和台語是很強的兩種漢語,雜沓而鮮活,擁有相當的邊緣性與創造性。而詩也是需要這些來自邊緣的、混雜的能量,才能創造被時代需要、也被人性所需要的詩。」


唐捐的詩,是我青春哀歌裏的一章黑。

好像很少人問起「唐捐」的筆名來由,或是他已曾解釋過太多次,我無從得知,但聞《法華經》:「若有眾生,恭敬禮拜觀世音菩薩,福不唐捐。」唐捐二字,意即徒勞,佛向眾生保證,汲汲崇拜、即得幸福,但唐捐則是「無」:無功過,無慾求,無施捨。

大癡狂者,能入般若。

徒勞似乎是如今寫詩人的普遍密碼,我們懷抱着必然的失敗,在石頭上寫詩,在水波上寫詩,在雜草蚊擾的路途上寫詩,在冷雨淅瀝的闇夜寫詩,那是我們的自苦地獄,也是我們的極樂之境。什麼都無從換取,什麼也無法召回。

十八歲時買的詩集,因為種種緣故無法再取回,後來再購得,我讀:「天地僵持在一場無宗旨的搏鬥裏/鳥在半空中凍住沒有人暗暗地死/沒有人哭嘩嘩跌落是千萬顆好看的頭顱/如狂風侵襲的果園叩人心弦的骰子/引起一陣陣歡呼我不禁有了沉酣的大歡喜/液態的笑聲從眼眶裏流出沒有人死沒有人/嚶嚶地哭這就是你常聽人說的無血的大戮」(〈無血的大戮〉)。我發現自己從未擺脫或遺忘唐捐詩中的幽暗基因,那是一趟挖心掏肝的大型手術、血流成河的戰爭,只在詩人的內部發生,我欽佩這樣的損己傷神,於詩中剔骨割肉,猶如哪吒,只為成全一個屬於詩的,沉酣的大歡喜。

文:崔舜華

人物攝影:蔡琳森

統籌:冼偉強、袁兆昌

編輯:袁兆昌






台長: 崔舜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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