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04月20日
http://www.chinatimes.com/newspapers/20160420000724-260115
舉起手,蝸殼爬上竹枝,下方儼然一座岩塊,青色的藤蔓默然貼伏岩壁。再往下,是一段乾涸的河床,或一節浮凸的樹根。翻面,數道不均勻的泛白細溝,無名且無狀,如蚯蚓,如蛇虫,如經文。
這是手指,這是手掌,手背上的血管。這是手腕,是記號,隨時間自然癒合。
有時我會做這樣的練習:對著鏡子,不眨眼地注視鏡中臉孔,試著漠然旁觀,想像黏稠銀色的流體般的自我意識,被隱形管線從天靈蓋汲出,徐徐注入另一個角度,一具位置,一雙眼睛,而後回看──像站在鏡中人的肩膀後面,附耳悄語(鏡裡的嘴唇也隨之翕動),聽取一句咒語。
年紀輕時,我每天照著鏡子作戲,假裝我不是我,而是超然凝睇他人苦痛的觀眾。臃腫的身軀,討厭的自然捲和青春痘,這些肥肉,這些貧窮,都與真正的我無涉,而我只需側身旁觀,不必直擊,很安全。
意識拔離的短短數分鐘內,我擺脫了教人厭惡的皮囊、命運的困蹇和永不寧息的衝突。我得以化身他物,一只花瓶,或一面旗子,無血無淚無感情,怎麼還可能傷心?
青春在我身上發生的作用悖反了它原有的法則,像失控的纜繩領著盲眼的馬奔向無望的沼地。青春意味著總是搞砸,意味著僅容一餐額度的零用錢和容易發胖的身型,意味著弱者恆弱與權力的極傾。自己的事情沒有一點力氣決定,每一日要穿的衣服,要走的路,要讀的書,要面對的閒言惡語,要咬住的眼淚,都是應當如此,哪容選擇餘地。
現在想起來,青少年時的自己會陷入這種狀態並不奇怪。識事以來,我一直非常非常地孤獨,不被理解也接受不了庇護。若碰到壞事,最好別讓人知道,尤其是父親和母親,他倆不可親近亦不可輕信,如懷藏弓箭的牧羊人,祕密的獵殺手。若你有真心,千萬不可告訴。
十歲,還是孩子。眼前是因細故而大肆惡聲的父親,我臉拉老長,父親怒不可遏,拎起腰包大力砸落頭頂,拉鍊縫隙露出的鑰匙刮穿頭皮,一股熱流爬下臉頰。比起註定無交集的「家人」這個空詞,自己的血更溫暖幾分。
十四歲,國中。在學校是被排擠的轉學生、笨拙肥胖的醜女。每天,我背負著整個年級的惡言冷語,倒在床上哭,哭了整整二十四個月。國三時第一屆多元入學開放,地獄風景終於到頭。我把申請單推向父親,為了未達標的成績、只能推甄景美女中而非北一女,向他道歉、乞求同意。
十八歲,高中。7-11捲起一股買飲料送保險套的活動,在高中生間好流行,甜膩汁液和流動螢光軟紅的塑膠薄膜,說穿了不過是少女間廉價的好奇。高三模擬考當天,父親打開我書桌抽屜鎖,掏出與高一密友的交換日記和幾只飲料換來的保險套。推開家門,幾冊微笑凱西日記本散落客廳地面,挾著未曾開封的螢光色保險套。父親喝我跪下,聽他一頁頁大聲朗讀我青春期種種不堪卑微的念頭小事,讀至火氣來處拳腳驟落;母親在旁假作不視不見,閉目如打坐,間或搭檔演出般跟著數落:無廉恥的女兒啊,妳怎麼變成這樣?
之後我不再寫日記,若真忍不住寫了什麼,寫完便速速撕毀,怕被父親惡狼似的眼睛捉到,把碎紙片塞進書包底層,上學途中握在手裡,四顧人行道上空蕩蕩無人注視時塞進清潔箱。
二十一歲,我立志去死,在死木枯槁的教育學程課堂上,手寫一封封充滿控訴的遺書,紙上盡載對人世的憎恨、對他人幸福的嫉妒和不平──我死了你們就好活了──心底清楚倘若當真死成,沒人會替不成材之蠢物如我落一滴淚,沒人會替如造壞玩具般彆醜如我者嘆一縷長氣,說:真可惜。
我替這樣微不足道的人生和微不足道的自己傷心了很長一陣子,不知道怎麼辦了,才開始寫字。二十三。二十五。二十七。二十九。我把自己當成物品,純粹物理性原子結構,不摻感情,不應傷心。恨上心頭劃一記,求索不得劃一記,凋散的事件、話語、記憶如零落瓣葉,散亂一身。我的世界裡惡意與貧困恆存,你不知不覺中被無聲磨損,欲回首卻撞見一地闌珊,人去花落。
來吧,張開雙手,你於焉擁有了世界最壞的那部份。
有時也佐以酒精。教人厭膩的長日結束後,對自己的厭惡疲乏深闇如黑井,沒有其他路徑供我逃逸,唯一的指示燈號亮起,通往杯底。空腹撐著憂鬱一路爬向酒吧燈號,和朋友喝,和陌生人喝,和將要稱友道朋的陌生人喝。骯髒金屬桌面堆滿菸蒂空杯,沒人可陪時就獨飲。我不喜歡酒的味道,只想掘洞把自己放倒,好壞一鏟子堆作土丘,以龍舌蘭以伏特加澆灌祭奠。
三十一歲,比起早夭的天才作家,如海子如蕭紅,早錯過了去死的時機。我突然明白一切已經來不及,該是煙花的就圖一刻燦爛,沒種自焚的只堪苟延殘喘。
還活著,所以寫作。
從前的主管說:妳是天生要吃文字這行飯的──說得我好像真能撕下那些字,輕飄飄地送進嘴裡咀嚼。我於是化身一匹失速的食語獸,囫圇吞食他人的譫語妄言,喊著給我故事故事故事,反芻嘔出各種漂亮行文任君揀選。這世界衝著我露齒一抹諷笑:IRONY,越庸俗不可耐越汲汲追求路線、風格、亮點,以各種熱呼謊言熨貼你我心中糜爛失溫的凍瘡。
現實生活裡我吃別的果腹。嚼沙拉咬得喀喀作響,上等牛羊涮入熔岩地獄什錦鍋,喝氤氳蒸繚的孟婆熱湯,吸火,吞雲,吐霧。這世上最不缺乏的就是花樣,形式就是慾望,是我們一直不夠的愛和快樂和忍讓和安全,捏作澱粉麵衣糖霜,以不可轉圜的形式填塞體內的虛無。盤飧之前人人平等,體重一旦隨胃口增進,我便喝咖啡,還是加糖,用深濃棕色的清醒幻覺沖刷胃腸,菸一支接一支地抽,假裝自己是不犯煙火的波派,睥睨鍋鏟油醋裡溺斃亡魂,漿水模糊。
維吉尼亞說得是:寫作首先要有自己的房間。屬於你的房間,意味著你擁有了生活的權柄。你可以鎖門,可以選擇何時對外開啟,或神祕地半掩,保留一些曖昧。同時你也屬於它──踞守數坪大的無憂地,光滑厚實的四牆親暱著你的身體,你將臀部融入地毯或椅面,感受那光滑和柔軟,樂意成為它的一部份。你在房間裡織文字的繭,僅有香菸,咖啡,書和一台電腦為伴,以及文字之前你恍如赤裸的心。
房間意味著獨立,溫暖和安全,更重要的是,假如你願意,隨時可以關上房門,以最自由的手工藝──寫作,向這傷心世間遞出你的拒絕。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