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1日
如果重來一次,我想我還是會不可自拔的愛上他。那是不可抗拒的自然巨力,像引力,讓一切往下墜落,速度幾乎接近了墮落。
你也曾遇見一個人,然後他就此成為你的地心,你的隕石,你的詩意的蟲洞。經由他,你可以穿越時空、星體、記憶,你可以穿越城市人口最密集的地區,像水黽,從聖彼得堡最貧窮的共產主義藝術家社區,一路滑行到巴黎最吵鬧龐雜的中央市集,打發你漫長而百無聊賴的年少時光。
經由他,我穿越了自己,像深夜的爵士藍調越過一堵牆再一堵牆,原本多慾而健壯的身體逐街逐巷地退卻、撤離、棄守。我成為影子,然後成為影子的影子,在他心底暗影幢幢之處,我與他重疊、擁抱、交合,就像人們常說的那樣──彼此理解。他的肋骨嵌穿我年輕的乳房,沿著肌膚的線條往下摸索,在肚腹間拓印深深的乳灰色掌紋,像經年養在水底的苔,像苔衣之下無聲的沉睡的石。
我曾經無可置疑地信仰你,我信仰你筆下所描繪關於戀人們的愉快與幸運,你裁剪了栗紅、椰褐與鮭肉色,熨平一大片一大片甜得發熱的色塊,鋪設新婚夫婦的臥房地氈,生日派對上,相擁跳舞時每一步都踩得出蜜來;你給男人穿上檸檬綠的毛衣,為女人配上墨茶色的捲髮;你送給他們午夜藍、普魯士藍、矢車菊藍與愛麗絲藍,好讓他們知道愛情乃是永恆,是地殼挪移式的無效與孤獨,是燃燒的湖面,是數百年來無人聞問的孤僻天體,是從天際風止之處緩慢飄落、最終貼俯於凌晨無人街道上的一片三角楓。
我曾經無法退讓地信仰你的一切──蛛網糾結的舊日旅舍、剪裁過時的西裝、空的桌椅、疲乏的燭淚、老者與病患,我深信你也同樣地熱愛他們,你望著油膩的瓷盤、塑膠刀叉、雙頰塌陷的豬肉餅、冷掉的豆子湯,感到無可言喻的椎心的親切,逼近某種赫塞式的溫柔。你彷彿再次回到你無法挽救的故鄉,屈身跪在你父母的房子前面擦洗門廊地板,排列十二雙號碼各異的皮鞋,經過廚房後窗時深深嗅聞羅宋湯的氣味,把整副肺燻染成帶霧的玫瑰──如今,早晨你就經過我窗前,你看見我簡陋但乾淨的廚房,你看見我正在為他煨湯、洗米、摘豆芽,你頷首低眉,嘴角掛著二月的一彎新弧。你知道他要我成為洋紅色的女人,擁有幽靈白的身段、琥珀色的嘴唇。你知道他的心是最柔弱的水淺蔥,他的意志是最濃烈的山海棠,他的髮是伽羅色,他的眼睛是小豆色,他是沉默的夜修羅、暴跳的加百列。
也許讓我們這樣說吧──愛人們,總是知曉甚少、卻承攬得太多的那種族屬。我的愛人從不吝於慷慨贈予,他從口袋掏出隱喻性的鎳幣與法郎,從胃囊擰擠虛度明日的營養,眼前他背過腰身,我躺平、側身,擁抱他背後熟睡的影子,它只賸下我們初識時的一半厚薄,輕盈短捷彷彿初生嬰兒,蜷握雙拳、眼皮緊閉,在宇宙銀河的羊水圈載浮載沉。
我們熱愛失敗,我們偏好缺陷,但當我們親自躋身為殘破之人,正眼凝視彼此的時候,要如何真誠無欺地低垂視線,避開對方眼中清晰映射出的自己匱乏貧弱的的晚年,然後衷心言愛,幾近無恥?
健康衰疲的難題,消化困難的啞謎。你經過我窗前,你選擇以庚斯博羅灰為我煲的湯調味,你撒下一把鹽,落入我貧瘠的胸膛,飛散為北國無垠的大雪天。
http://www.chinatimes.com/newspapers/20150101000761-26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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