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摩托車停好,順著社區內的馬路,往上走回剛搬過來沒幾天的『新家』。
夏季,氣候炎熱,雖然這個小集合宅位於山坡旁,綠樹圍繞,山風偶而吹來,無論如何比山腳那些擠在一起的『市中心』要安靜也涼爽多了。但,也才八月而已,正是季節的中點。北台灣典型濕黏悶熱天氣,騎車走路,往往還是弄得一身汗。
之前與三位小姐共宿,生活雖然愉快,然而頹廢變胖,很不好。女孩如果是超過三人(含)聚在一起,產生的喧鬧聲響很驚人,以前從不知道。
年紀不小,想到未來前途,於是毅然而然選擇離開。
到附近的紅招貼處尋找適合的房子,幾天後搬到這個位於山旁的住所,一個封閉社區的隔絕環境。
我得認真念書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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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是1991年的暑假,大三升大四,沒有回花蓮,我待在台北努力。前幾年也玩夠了,總得給家人及好朋友一個交代才行。
參加研究所補習班,發狂似地拼命念書,複習初微、高微、統計、經濟、線代、電腦...等。每天台北車站與山上新家兩頭跑,比大一拼命玩樂還要『充實』,很累,晚上睡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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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著走著,在即將到達家門口時,聽到『汪汪、嗚嗚』的聲響,微弱但清晰。
轉頭看了四周,還不到晚上六點,天仍亮,低吟的聲音持續著,我卻找不到任何『東西』。
尋聲再仔細觀察一遍,似乎來自不遠處的大水溝,走了過去,裡面果然有隻看來大約一個多月大的小黃狗。不知是被人放棄還是不小心跌落,狗兒奄奄一息地嗚叫著,聲音聽起來有點像貓,也有點像小嬰兒。
我爬下溝底,把牠撿了起來。
看起來乖乖的,典型的土狗,不髒,但有點虛弱。
於是帶著牠,騎車回到市區獸醫院。醫生檢查後,狀況還好,只是比較虛弱,做了適切的處理後,醫院的小姐幫牠洗了澡,打個預防針。我趁空檔買了相關寵物用品,特別是頸圈與狗鍊,在一切程序完成後,帶著小狗回家。
小時候養過狗,自己也屬狗,我喜歡狗,跟狗有緣份。
對,就是緣份。
當時心裡想,未來的一年,命中注定有牠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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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幫牠取名字,只是叫他『小狗』。
小狗,小狗,小狗....,牠學得很快,一下子就知道這是在呼喊牠。
一人一狗,在山上苦讀(我),苦睡(牠)。
一下子八月份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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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的地方有陽台,晚上時我通常開窗睡著,讓山風自然流動進房,僅留穩固的紗窗,避免惱人的蚊蟲。
除了書桌、書架及衣櫥外,另外買了一個硬彈簧床,放在角落地上,磨石子地很冰涼,這樣睡覺剛好。
我在床墊旁的地板,放著電話及鬧鐘,方便接聽及看時間。那個年代還沒有手機。
床墊後方用破衣服鋪成小狗窩,加兩個碗,盛水及狗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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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坡裡的夜晚,非常安靜。
遠遠有一盞路燈,照耀的範圍有限,晚上十點過後,這棟位於社區尾處的房子,變得很漆黑。然而鳥叫蟲鳴,幽幽靜靜,身為花蓮人的我,對這樣的環境,滿意極了。
讀書效率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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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夏天一如往常炎熱。
因為房子位於山腳邊,綠樹與竹林參差,晚上總會有涼風由山頂及樹林深處流出,清香送爽,在家短褲Tshirt,倒也舒服。
不過下午的時候還是熱。
有一陣子,我每天光著上身在房裡讀書,開著電扇,與暑氣、一堆算式及不斷襲湧的睡意搏鬥,小狗則幾乎都在午睡。
它只是吃飯睡覺,無憂無慮。
很羨慕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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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後有條往山裡的小徑。
偶而看到附近的人們穿著輕便的衣物,三兩成群緩步而走,然後消失在有點距離的山凹轉彎處。
一直好奇路的盡頭會是怎麼樣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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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心血來潮,起了效仿的念頭。
熱,下午兩點多,把小狗拴上鏈條,一人一狗,帶著一瓶水,悠閒地沿山路走去。
坡度不大,風景如同一般北部郊區的山的模樣,小溪、不知名的闊葉樹,鳥叫蟲鳴,各色野花環繞四周。
翻了一個山頭後,下走,左彎然後右拐,又開始往上,路開始變小,草也越來越長。
大約三點左右,我與小狗都有點喘了,喝了隨身帶的水後,決定在下一個彎處折返,今天這樣的『運動』應該可以了。
彎處一大片竹林,地上蔓延的雜草比來時小路更高更密,沒有其他登山人的身影,靜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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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喜歡這樣少人的風景,於是快速地往竹林前進。
興沖沖地到達竹林處,往前一拐,似乎有片不大的平坦地,於是牽狗走了過去。
陽光明媚,在竹林上端的雲影裡閃閃耀眼,熱氣與竹葉香薰然。
不過停下腳步,沒有預期的景象映入眼簾,眼前這片平坦地原來竟是一片荒野墓區。
大約十幾個墓塚與牌位,姓名、相片生沒年月,交錯在野草與竹影之間,像一片片四散排列的骨牌。
呆住了.....
看了四周,突然感到有些驚恐,轉身,拉著小狗,急速離去。
下山的速度比上山要快了許多。
『慢跑』,汗流浹背,半個多小時而已,回到家裡。
心裡想:下次不敢再亂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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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直到睡前,腦海一直浮現日光下那片野墳的情景。
凌晨一點,念完書後,如同往常,脫了上衣,只穿短褲入睡。
一條薄毯蓋著,床墊旁的電話、水杯與鬧鐘,放置在頭部右側。
於是我闔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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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到一半,覺得很熱。
有點不能呼吸,胸口覺得很悶。
流汗,心裡有點焦躁。
朦朧中,覺得似乎有什麼東西牽制了我。
在做夢嗎?
意識強烈反抗,夢裡的自己告訴自己得醒來才行。
突然間,我就睜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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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的焦慮感,一掃而空,『原來真的是夢』,心裡想。
其實也沒那麼熱。
人躺著,四周很安靜,有點昏沉,視線上方的天花板似乎有點旋轉,一切還好,雖然頭有點暈。
經由紗窗透入的淺淡光線,讓原本黑暗的房裡事物,有了模糊的形影。
只是....,直覺『附近』似乎有奇異的事物籠罩,很微妙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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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試著爬起身。
用力,用力,....發覺竟然動不了。
整個人攤睡在床上,可是不論怎麼努力,除了轉頭,身體完全無法動彈,如同被釘住了般。
『夢難道還沒醒?』,又開始流汗了。
再度掙扎,
想醒,如果真的在夢裡;
想站起身,如果已經醒了。
只是,頭轉來轉去,有意識,然而脖子以下卻全部動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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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 ~鈴 ~ 鈴 ~ !!!』,床側的電話突然響起,悽厲的三聲之後,馬上停止,除了若有似無的回音外,房間反而異常寧靜。
被鈴聲嚇了一跳,身體依舊無法動彈,轉頭看了電話,它安靜地端坐著,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而,杵在電話旁的鬧鐘,夜光數字閃閃,『0 3 :0 0』,凌晨三點整。
開始感到驚慌,因為,我開始感覺到房間內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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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害怕,不斷地掙扎,很想站起來逃離。
只是無論再怎麼動,除了頭還是可以左右轉外,身體宛如陷入封閉水泥裡,完全失去控制與反應。
屋裡裡的小狗不斷低吼,除了越來越恐慌外,我只能在心裡狂念佛號。
很奇怪,腦海裡浮現小時候阿嬤在老家神明桌前教我念佛的情景,每字每句都突然記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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擺頭,身體持續用力掙扎,掙扎...,也不知過了多久,原來束縛的力量突然消失,我的最後一次努力,產生作用,可以動了,一發力,我發覺自己竟然『站』在床墊的正中央。
直挺挺地站著,全身都是汗,皮膚遍佈雞皮疙瘩。
房裡變得清爽,我馬上衝到門邊開燈,轉頭看,電話旁的鬧鐘顯示『0 4 :0 0』。
已經四點。
剛剛整整掙扎了一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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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水如同大雨,頭髮、臉龐、身體、衣服甚至床墊都溼淋淋,確認房內空無一人後(原本就只有我和狗而已),迅速到浴室沖涼,換上新衣,拿著包包,帶著狗,跑下樓,想騎車離開。
只是,放眼望去,周圍依然漆黑,四點多而已,正是黎明前最暗的時刻。
涼意明顯,往遠處的那條山路,幽冥寂晦,心裡又是一陣恐慌,不敢待在原地,於是又上樓回到房裡。
所有的電燈都點亮,電腦及小音響也打開,我把小狗抱在身旁,一人一狗縮在角落,聽著音樂,等待黎明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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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五點半,天開始變亮了。
不放心,透過窗戶往樓下看,確認路已清晰,甚至可以聽到遠處傳來老人們打招呼的聲音後,我才帶著小狗再度下樓,騎車,往市區早餐店『避難』。
一直在外面混到將近十點,陽光充足,我們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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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還是全亮著,房裡跟離開時完全一樣。然而,沒有了異物感,也沒有先前凝罩的那股無形壓力。
用昨天半夜鈴響的電話打給母親,描述了凌晨所發生的事情。她在電話那頭遲疑了一下,回答『可能是昨天下午在墓地煞到,不夠尊敬,惹惱了”住民”,所以小小地捉弄我一下,沒事的』。
『要再上去嗎?』,我問。
母親說『也不必。一個人再去也不好。』,囑咐我去附近大型寺廟拜拜,求個符及經書放房裡,晚上睡前在心裡跟這些未知的朋友說抱歉,請祂門原諒。
我照做了。
當晚也真的沒什麼事發生。
當然睡前我把電話線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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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幾天,我收到母親寄來她在花蓮王母娘娘廟求的符,還有一塊繫在紅線上的玉。
那陣子,符一直掛在房裡,而玉總是戴在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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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多過去,念書正常,完成學位,也順利考上某間研究所。
在『不捨』的情形下,搬離了這間位於山腰的處所。
在新的城市,孤獨地開始另一階段的兩年痛苦生活,無間論文地獄,也白了頭髮。
奇怪的事再也沒有發生。
***
直到現在,玉還在我身邊。
只是,因為年長,脖粗臉圓,已經很少戴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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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母親過世。
我在床頭放了一本她念過的經書,玉則擺在書旁。
紅線未斷,玉也越來越陳亮。
每天看到它,撫摸懷想,覺得很心安。
Photo:街拍的小狗,iphone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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