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梁山伯是在知道祝英台是女的以前就已經對她動了情，那當他知道了以後，他是鬆了一口氣，還是有點失望？喜歡一個人，是喜歡他/她的性格，還是他/她的性別？」
***
樑：
我的身高是186公分，我想應該還算是滿高的吧？
可是，我最喜歡的運動是足球，身材高一點也不一定佔到甚麼便宜，反而身材矮小一點卻往往更敏捷迅速，有時候在球場上更具優勢。
每一次和他聊到高度的問題，他都會毫無保留地表示對自己高度的不滿；不管我說甚麼，他都會說我是因為自己長得高，才會那麼大口氣的說高度不重要之類的話。
其實我真的不知道，他在懊惱甚麼？矮一點，人家就不會注意到他了嗎？我可是第一眼就注意到他的啊！
或許，是我早就習慣了在他的身旁，一邊把手擱在他肩膀上，一邊微微低下頭來看他的臉，所以才不覺得有甚麼問題吧？
像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
***
筑：
我的身高是176公分，不算太矮，可是也絕對和「高」沾不上半點關係。
在發育的時候，媽媽常常提醒我，就是不打籃球，有空也要多跳高，因為這樣會長高一點。
本來就不喜歡運動的我，又怎會喜歡好端端的在家裡像個傻瓜一樣一直跳一直跳？
又不是要成為運動員，不太高也沒關係吧？
當後來發現身邊很多同學都比自己高的時候，我才開始後悔；只是，似乎為時已晚。
直到有一次和他說起，他說他不覺得有甚麼問題；他自己這麼高，我當然不會相信他說的鬼話。
可是他說，我這個高度，剛好可以讓他在和我並著肩走的時候把手臂擱在我肩膀上，或者是勾著我的頸部；如果我高一點，位置不對，那他的手就會很累……
從那一刻開始，我就不再後悔了……
***
樑：
我雖然也不喜歡同學說筑像女孩子，可是有時候，他的確是有點像。
我總是不明白他一個人在煩惱甚麼、擔心甚麼。
我其他的男生朋友，就是被女孩子拒絕這麼糗的事也好，他們都會坦白直接的說出來。
就只有筑，雖然明明被我看穿是有心事，他卻怎麼也不肯說。
***
筑：
「喂！」流著汗的他打開了教室的門，走過來坐下了在我身旁。
「怎麼了？」我合上手上的記事本。
「怎麼不來看我們踢球？我剛剛差點進球了！」
「差點就是沒有進了，有甚麼好看的？」
「你有本事的進一球讓我看看！」他說著脫下了汗濕的上衣，露出壯碩黝黑的上身。
我有點臉紅：「別把上衣放在我桌上，很臭！」
他沒有理會我，繼續脫下球鞋，然後站了起來。
「喂！」我來不及阻止他，他已經把外褲也脫下了來。我只看了一眼那條灰色的內褲，就立刻別過了頭。
「幹嘛？」他失笑：「我有的，你也有啊！」
「你要換衣服就回自己的位子！」
他忽然把臉湊過來：「你該不會真的像祝英台一樣，是女扮男裝的吧？」說著開始打量我的身體。
「你有病啊？」我一把推開了他：「也不看看你自己，又高又壯的，哪裡像那個咳嗽會吐血的文弱書生──梁山伯了？」
他裝模作樣：「我現在就吐給你看！」
我不理會他，站起來走到了教室的角落。
「喂！」他走回自己的位子，一邊穿上長褲一邊說：「他們說這個星期六去看《梁祝》，你去不去？」
「不去！」
「是不想看還是不想和他們一起看？」他終於把長褲穿好了，可是還沒有穿上衣服。
「你今天吃甚麼了？」我瞄了他一眼：「怎麼忽然變聰明了？」
他大叫：「你找死啊？」
我忽然看到了一樣東西，沒有回答。
「在看甚麼？」他走過來。
「看！」我從櫃子裡拿出一個木盒：「這是……」
「蝴蝶？」他從我身後伸出了手，把那個正面鑲了玻璃的盒子抬高一點。
「對……」我一回頭，才發現他仍然是赤裸著上身：「你穿上衣服好嗎？露體狂！」
他沒有理會我：「這蝴蝶標本翅膀上的圖案好漂亮！」
他的左手按著牆壁，右手繞過我的手臂從後拿著標本盒子，微微俯下了身的他，身體差點靠在我背上，臉也差點就貼在我的臉上。我感到他身體散發的熱氣，和鼻孔噴出的氣息……
「可是……一般的標本不是一隻昆蟲放一個盒子的嗎？怎麼這個會有一雙的？」
「啊……」我好像聽得不是很清楚。
「他們翅膀上的圖案很相似，可是卻又不完全一樣……」他還是全神貫注地在看著標本。
我捏了自己大腿一下，讓自己回過神來：「可是……為甚麼要把他們釘在盒子裡面？」
「標本都是這樣的啊！」
「把他們釘在盒子裡面，已經是困住了人家，還要在上面加一塊玻璃，讓他們暴露在人們的目光之下！」
「你在說甚麼？」他皺著眉：「你的文思又來了？我真受不了你這些文人！你很快就會變成你的偶像──小才老師了……」
「你們……」教室的門被推開了，站在門外的，正是小才老師。
看到他表情古怪地盯著我們，我立刻把盒子搶了過來，走前幾步。只是，當小才老師看到我手上的盒子時，他的反應更大。
他指著我：「你拿著甚麼？」
我從來沒有看過他這個樣子，嚇了一跳：「我是從那個櫃子拿出來的……」說著把盒子遞上給他。
他慢慢地伸出了手，卻好像在顫抖：「這……」
樑：「只是拿了一個標本而已！這麼兇幹嘛？」
小才老師轉過頭來，看到了樑。我不知道我有沒有看錯，可是他的臉好像也紅了一紅。
我瞪了樑一眼，比小才老師還高的他卻一點也不害怕：「我又沒有說錯！」
「你把它放回櫃子裡面吧！」小才老師把手垂下，始終沒有碰那個盒子：「以後不要隨便亂動教室裡面一些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知道了。」我乖乖的把盒子放回櫃子裡面。
小才老師走到門前，忽然回過頭來對樑說：「你也是，上完了體育課就把衣服穿好，不然待會有女老師經過就不太好了。」
樑不以為然：「知道了。」
看到小才老師關上了門，我瞪著樑：「你要害我啊？我不像你，我可不要被分類為壞孩子！」
他笑著走回位子：「對了，你星期六有空的吧？」
我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是不會和他們去看電影的！」
「誰叫你和他們去了？我們倆自己去不行嗎？」
「只有我們？」
他慢慢地穿上了白襯衣：「放心吧！我知道他們去哪一家電影院，我們去另一家就行了！」
我看著他把一顆又一顆的鈕扣扣上：「那……」
就在這個時候，其他的同學也回來了，他對我眨了眨眼：「就這樣說定了！」
***
「從無懷疑你已當我知己
喜跟我傾講你心隱秘
就如摯友 萬年好友
卻可惜不知我暗中戀你」
《自編自演》──江希文/林振強
***
樑：
我早就知道，他是一個感性的人。我也早就預測得到，看《梁祝》這樣的悲情電影，他一定會哭。在出門以前，我特地拿了一包紙手巾放在外套的口袋裡。
只是，沒有想到……
***
筑：
我當然有聽過《梁祝》的故事，只是，以前都只是把它當成一個普通的中國傳統經典故事來聽。
這一次，因為有了我和他的投射，我看得很投入很投入。
只是，愈看，我的心就愈沉……
***
樑：
離開電影院，走下長長的樓梯，再走到街上，我看到有不少女孩子在哭，也有幾個男的鼻子紅紅的。可是，在我身邊的他，竟然沒有哭，甚至連半句話都沒有說。
「你還好吧？」我用手肘撞他一下。
他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
「想哭就哭吧！」我摟住他的肩膀：「我早就猜你是會哭的了！」
他繼續向前走，仍然沒有給我任何反應。
我湊向他的臉：「你中了邪啊？」
他慢慢回過頭來，我才看到，他臉上那個我永遠都忘不了、卻完全不能用言語來形容的表情。我知道的是，他心裡想著的，一定是我沒辦法想像和理解的事。所以，我沒有再追問下去，只是摟住他的肩膀一直向前走。
***
筑：
一直因為我和他的名字有這巧合而暗自歡喜的我，第一次因此而覺得不愉快，甚至有點惱恨。
如果沒有這無謂的投射，我想我看這部電影時不會覺得這麼震撼。
我沒有說話，是因為有很多很多疑問充塞在我腦海裡，可是我又隱隱覺得說出來好像有點不妥，於是一直拚命忍著。
***
「心中想要前來問你 心底聲音也在問我
每個問題仍然困擾我
許多的戀愛難如人意 應不應一試
有沒有快樂可以留住」
《問你問我》──王馨平/張美賢
***
樑：
我們從銅鑼灣一直走到灣仔，期間有一些途人對我們投以奇怪的目光，可是我沒有理會他們，繼續摟住他的肩膀向前走。
這是我現在唯一可以做的事……
本來我打算看完電影就和他去吃午飯的，可是他現在這個樣子，我想他應該沒甚麼胃口。
走著走著，我的肚子卻不識趣地叫了起來。
他停下了腳步，說：「去吃飯吧！」
我想，去吃飯說不定可以讓他的心情稍為改善，點點頭：「好呀！」
原來，這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吃飯的時候，不管我說甚麼爛笑話，他都沒甚麼反應。
吃完了飯，我們走到了碼頭，本來打算吹吹風時，可是他卻說：「你坐船回去吧！」
我有點不放心：「那你呢？」
他指了指身後的巴士站：「我坐巴士回去就行了！」
我看著他，他雖然外表看起來不太強，甚至有點柔弱，可是他的心腸，卻比誰都要硬。我知道拗不過他，只有先回去，晚上再打電話看看他怎樣。
***
筑：
我站在碼頭旁的行人天橋上，看著他坐的船慢慢開走。
站了好一會以後，我才轉身離開，可是卻不是去巴士站等巴士，因為我根本不想回家。
我一直走一直走，不經不覺竟然回到了學校……
星期六的下午，學校應該沒甚麼人吧？
想不到我一打開教室的門，竟然看到裡面有人。
「老師？」
才子老師有點慌張地站了起來：「筑？你……怎麼會回來的？我是說，今天是星期六啊！」
我勉強裝出一笑：「沒甚麼，路過而已……」
他注視著我的臉，問：「你……沒甚麼吧？」
我搖搖頭。
他整理了一下桌子上的東西，然後指了指面前的椅子：「先坐下來，好嗎？」
我走過去坐下來，他也坐了在我面前：「是不是發生了甚麼讓你不高興的事？你可以告訴我啊！」
我垂下了頭。
他和藹地笑著：「今天不用上學，有沒有約朋友到哪裡去玩啊？」
「嗯……」
「到哪裡去了？」
「看電影……」
「哪一部？」
「……」
他想了一想：「會不會是……」
我不等他說，就點了點頭
「是啊？」他頓了一頓：「那……好看嗎？」
我抬起頭：「你有去看嗎？」
他搖頭：「還沒有……」
我提高了聲線：「就是沒看過電影，你也一定聽過……那個故事吧？」
「它是中國四大民間傳奇之一，我當然有……」
我終於還是忍不住了：「那我問你，到底梁山伯是在知道祝英台是女的以後才喜歡上她的，還是早就已經喜歡上她？如果祝英台不是女的，那……結果又會如何？」
他好像有點驚訝，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看著他那個樣子，心裡也有點歉疚；別說他是我最喜歡的老師，就算他是我最討厭的人也好，這事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怎麼說他也犯不著在這裡被我咆哮的。況且，我想要問這些問題的對象，本來就不是他……
我站起來：「對不起，我今天心情不好，先走了……」
當我走到了門口，我忽然聽到：「如果祝英台不是女的，那他和梁山伯也會像故事裡面一樣，不能夠在一起……」
我停下了腳步。
「但是，它就不再會是甚麼四大民間傳奇了……」
「甚麼？」
「因為根本就不會有人被他們的故事感動，替他們的下場難過，將他們的故事傳誦後世……」
我抓緊拳頭：「為甚麼？」
「因為他們是兩個男人。」他沒有把頭轉過來，我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你想想看，老師說『斷袖分桃』的典故時，有多少人會覺得浪漫？聽到『龍陽之癖』這個詞語時，有多少人會覺得淒美？說屈原其實對楚懷王的不單是君臣之情時，有多少人願意接受？」
我大叫：「你不是教中文和中國歷史的嗎？為甚麼你上課的時間不好好的教導你的學生？如果你教得好好的，他們就不會……」
「你以為我不想嗎？只有我一個人的力量，可以去抗衡整個社會嗎？如果是可以的話，我自己也不會……」
「你自己？」我失笑：「原來是說你自己……就是因為你自己得不到幸福，你就覺得其他的人都會像你一樣嗎？」
「我……」
「我告訴你，一定不會的！不論怎樣都好，我一定不會像你這樣的！」說完以後，我就頭也不回的跑出了教室。
我沒有看到留在教室裡面的小才老師的表情，更沒有看到他把桌上的書本拿開後，下面那個放了一雙蝴蝶標本的盒子……
***
「當我一歲 為我解釋感情
以你熱戀的經驗 舉個例証
靈慾那麼無形 人類那麼難明
若你懂 願你給我說清」
《愛的教育》──梅艷芳/黃偉文
***
樑：
到了我家樓下，不知道為甚麼，竟然不太想上去。
總是覺得自己有點不妥，可是又不知道是甚麼不妥；找個人聊一下嘛？除了他以外，我大多的朋友都只是打球的搭檔，沒有誰可以跟我認認真真的聊，況且我根本連問題出在哪裡也說不出來。
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我也不明白甚麼自己會有這樣的感覺……
在家附近蹓躂著的時候，忽然被人很用力的拍了一下肩膀。正煩悶著的我頭也沒回，就一把甩開了他。他想不到我會把他甩開，一站不穩，叫了一聲。
我瞄他一眼，才發現那是一個穿著制服的警察。他瞪著我，大聲說：「你幹嘛？」
我心情本來就不好，被人這樣一喝更是不爽：「甚麼幹嘛？」
「甚麼幹嘛？我拍你肩膀叫你停下來，你把我甩開算甚麼意思？」
「你想我停下來說一聲就行了，為甚麼一定要拍我肩膀？」
「你……」他瞪大眼睛：「把身份證拿出來！」
我吸一口氣，把到了嘴邊的話吞回肚子裡，從錢包把身份證拿出來。
***
筑：
今天到底我是在甚麼時候、怎樣回到家的，我不太記得了。我只知道，我的腦海裡有很多很多的東西在不斷打轉，完全停不下來。
如果，他是和我……一樣的，那麼他看電影的時候，應該也會有和我一樣的疑問才對。可是，我從他臉上完全看不出來，就是說，他……和我……是不一樣的。
沒錯，和我不一樣的人，本來就是遠比和我一樣的人多。他和我不一樣，有甚麼奇怪？
可是……
我很難過。
***
樑：
「回來了？」媽媽聽見關門的聲音，從廚房探頭出來。
「嗯。」我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抬頭向著天花板。
「看你這模樣……怎麼了？打球輸了？」
「沒有……」
「很少見你這個樣子的……除了……那時候……」媽媽沒有說下去。
「……」我雙眼始終看著天花板。
「又不是打球輸了……難不成是交女朋友了？」
「不是啦……」
「真的不是？」
「說不是就不是……」
媽媽走回廚房，喃喃自語：「好啊，終於長大了……」
是嗎？會無緣無故地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而煩惱，就是長大？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他一定比我早熟。
***
筑：
洗完了澡，我在浴室的鏡子裡，看到自己頭上長了一條白頭髮。
雖然聽說拔掉一條會長出三條，可是我還是小心奕奕地把它拔掉了。
我不希望人家一眼就看出我有煩惱。
何況，我的煩惱，根本就不可能對人說。
說了，只會帶來更大的煩惱……
***
「站立在不知方向的路上
哪裡有不必悔恨的去向
每次我感覺熱情已在望
現實又有別我所想」
《情路茫茫》──周影/向雪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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