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鮑伯佛西為他的女神安蘭金創作了﹝暢情狂舞﹞Dancin’,一齣沒有完整劇情、充塞象徵筆觸,但盈滿熱鬧的音樂、迷人歌聲、佛西式舞蹈的音樂劇,讓舞技精湛的安蘭金順利地成為舞台上的璀璨明星。這一年,佛西也以他1973到1974年間差點因為心臟病而告別人世的經歷,構思了一部非常具有自傳性色彩的電影《爵士春秋》All That Jazz,原片名就是當時他籌備中音樂劇﹝芝加哥﹞的招牌曲目,也正象徵他狂放不羈、自由頹唐的人生觀。
這部影片顯然也是鮑伯佛西向他心儀的大師費里尼致敬的作品(佛西的第一部電影就是以大師經典《卡比莉亞之夜》改編的《生命的旋律》),片中幾乎不帶好萊塢歌舞片的敘事色彩,而以片段式、無邏輯、思緒紛飛般的情節構成,洛伊謝德飾演一個肆無忌憚沉迷於菸、酒、藥品、女人的音樂劇、電影導演,他的手上有著做不完的工作,包括一部關於爭議性脫口秀表演者的紀錄片正在進行後製,完美主義的他,需要一次又一次的重看重剪,他還有一齣新的音樂劇要排舞,那是與他分居的妻子即將復出的作品,此外,還有一支航空公司的廣告歌舞得編排,再加上他的女兒、他的情人、他的客戶、他的舞者...突然,碰的一聲,他倒了下來,歌聲舞影消失了,生命只剩下醫院裡死白無力的機器聲響。
整個情節是從這個導演和死神(一名美麗神秘的女子)的對話中穿插呈現,對應著脫口秀表演者對死亡的戲謔陳述,就像是那斷氣前整個人生剎那間晃眼而過的傳說。美麗的死神是導演一輩子最迷戀的人,他們對話的地方就像是後台,擺滿了道具和戲服,而呼應於導演每早起床洗臉刷牙服藥後,對著鏡子裡的自己說「好戲上場了」Showtime!(只是他越來越憔悴)的段落不斷重現,佛西巧妙地為觀眾指出他那「人生不過是一場秀」的觀點,這似乎也與費里尼的「馬戲團人生觀」,他名作《酒店》中「生命就像酒店」及﹝芝加哥﹞中「這整個世界都只是個表演事業」的想法相互唱和。而片中的歌舞段落也是精華,從開場時導演選角過程仿﹝歌舞線上﹞帶點自嘲意味的編舞(他準備排演的戲﹝芝加哥﹞後來就是被﹝歌舞線上﹞搶光了鋒頭)、導演與妻子間張力逼人的探戈、航空公司廣告中從健康陽光突然一轉變得黑暗肉慾(真是經典),還有情人與女兒為他慶生的帽子舞,仍然滿足了佛西迷的視覺需求。
此外,如《爵士春秋》般直接以音樂劇形式來呈現死亡與病痛的歌舞電影,更是影史上極罕見的,鮑伯佛西在影片的最後段落,以大段華麗炫目、幾乎都是他典型風格的歌舞場面(扇子舞、帽子舞),在病榻上插滿管子、裝滿偵測儀器的他面前,推展出落幕前的高潮大秀,講的是遺憾、無奈、改變與死亡,而樂聲舞影最後,也隨著呼吸機與心電圖機呆板節奏聲的停止而消逝了。
對佛西的影迷而言,這部影片誠實、大膽而暗藏玄機地展現了鮑伯佛西對他爵士人生的內心自白,電影中的眾多人物與事件幾乎都可以從真實世界的過去當中找到對應,而最八卦的是,雖然關薇登並沒有大方到親自露臉演出導演夫人的角色,但佛西真正的親密愛人:音樂劇界明星安蘭金和影壇知名女演員潔西卡藍,竟都不畏爭議在電影中演出,潔西卡藍演出美麗的死神,不斷地迫使導演說出他的真實心聲,而安蘭金更直接在電影裡演出導演的同居女友,死心踏地、全心全意地愛著他(雖然他還是繼續地獵豔)。
這部十分歐化作者風格的美國歌舞片一舉在坎城影展奪得最佳影片金棕櫚(與黑澤明以美資製作的影片《影舞者》並列),讓鮑伯佛西電影創作的生涯達到藝術的最高峰,而這部影片同樣也在美國贏得如潮好評,入圍了最佳影片等九項奧斯卡金像獎,包括了佛西的第三度最佳導演提名。
奇異的是,在電影中預設自己已經因為心臟病而過世的鮑伯佛西,在人世上又多活了七、八年,只不過自此之後,他不僅創作量大減,作品也顯現出力有未逮的窘況。1983年他再度拍了一部傳記電影《玩伴風雲》Star 80,記述由瑪麗海明威所飾演的花花公子經典女郎桃樂絲史翠頓,在事業高峰時遭槍殺身亡的悲慘命運,這部色慾薰心的老頭拍玩伴女郎生平的影片,在當時並沒有喚起太多影迷的共鳴,口碑冷淡、票房淒涼...快速地落進了當時新崛起的錄影帶及有線電視市場,在那兒卻才意外地找到狂熱的影迷支持。86年他再度以他熱愛的義大利的電影為本,改編傳奇人物托托的經典喜劇影片《馬當納街的大事業》Big Deal on Madonna Street為音樂劇﹝大事業﹞,描述幾個短路青年準備要幹票大搶劫的故事,這個作品在百老匯同樣慘遭滑鐵盧,成為佛西在音樂劇界最難堪的敗績。
倒頗意外,他二十年前以另一部經典義大利電影《卡比莉亞之夜》改編的音樂劇﹝生命的旋律﹞,在當時雖然票房成功卻未被視為驚世傑作(電影版也反應平平),在女演員黛比艾倫重新帶回百老匯舞台後,卻得到嚇人的熱烈反應,成為百老匯的經典作品之一。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1996年由安蘭金以原作精神重新編舞、找來碧比紐華絲重演的﹝芝加哥﹞身上(鄔蒂蘭普則接手了倫敦的重演),那瘋狂的成功或許更是佛西所難以想像的。
1987年九月23日,正如同《爵士春秋》所描述/預測的般,鮑伯佛西因為心臟病發而辭世,享年六十歲。
1999年,鮑伯佛西的遺孀關薇登(一直到他過世時兩人都未離婚,薇登已在2000年時過世)與女兒妮可佛西,聯手籌劃了一齣紀念他的音樂劇,劇名就叫做﹝佛西﹞,關薇登大方地請來佛西後半段創作生涯中的靈魂人物安蘭金,協助她一起選出曲目、設計舞台並重現佛西創作的舞蹈。由於鮑伯佛西是出了名的龜毛,同樣的一小段舞練上個十幾個小時也是稀鬆平常的事,因此這些舞蹈的編排,和他合作過的舞者們都銘記在心,特別如班維林這樣和他有多年合作的老演員(包括有﹝生命的旋律﹞及﹝皮彭的奇幻冒險﹞等劇,還有《爵士春秋》),還有親自在劇中現身的安蘭金,再次跳起這一段段曾讓他們痛不欲生的歌舞來,心中百感交集的滋味必定非外人所能感受。
﹝佛西﹞這齣音樂劇的感覺有點像是﹝暢情狂舞﹞,結構上則仿﹝皮彭的奇幻冒險﹞,班維林以一個界乎旁觀與親身介入之間的角色,看著那個戴著禮帽與手套的年輕舞者,穿梭在一場場幻影交疊的歌舞人生當中。那許許多多經典的段落:﹝生命的旋律﹞中「Big Spender」妓女們扶桿而舞、﹝該死的洋基隊﹞中「Shoeless Joe Ballet」的球員們球棒舞、﹝芝加哥﹞中「Nowadays / The Hot honey Rag」鏡相般的雙人舞、《酒店》中「Mein Herr」的椅子舞、《爵士春秋》中「Who’s Sorry Now」的扇子舞...即使不熟悉佛西的觀眾們,也會深深地被迷惑吸引,而熟悉熱愛佛西的觀眾,更會無可自拔地陷入一陣陣狂喜又感傷的追憶情緒中。
﹝佛西﹞的曲目設計十分巧妙,三幕中的前兩幕塞進了熱鬧且歡愉的段落,特別是﹝暢情狂舞﹞中舞者們的群舞陪襯喧囂的喇叭聲,教人精神一振,然而到了第三幕,他幾齣陰沉晦暗的作品﹝皮彭的奇幻冒險﹞、﹝芝加哥﹞、《酒店》出現了,一路帶進《爵士春秋》的死亡大秀中。然後,是﹝暢情狂舞﹞裡帶著感傷落漠情緒的「Mr. Bojangle」段落,光線越來越沉。接著,班佛林又再度悠悠地唱起開場時的「Life Is a Bowl of Cherries」,把悼念的氣氛推到最高,似乎就要為這齣紀念鮑伯佛西的收尾。不料又是突然一轉,﹝暢情狂舞﹞中最熱烈的「Sing, Sing, Sing!」躍上了舞台,眼花撩亂的燈光、彩服、舞姿,再度完全佔領了觀眾的視線...
生命不過是一碗櫻桃、一間酒店、一場秀,馬戲團般的繽紛歡鬧。﹝佛西﹞以歌舞重現了這個來自芝加哥、熱愛生命卻也放縱生命的奇才,他光輝閃耀卻同時也陰影處處的創作人生。
鮑伯佛西,1927~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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