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輩子至今,只有幸和李幼鸚鵡鵪鶉大師講過兩句話。
那是我大學時代在電影公司打工時,為了幫忙擔任學校電影社社長的朋友,邀請李大師到學校演講,拜託了在影展單位工作的友人,在電影試片後代為引見,而在見到了李大師後,我只說了兩句開場白,接下來的交涉,就全交給了口若懸河的那位同學。好笑的是,夾在語氣誇張又積極的同學,以及嘀嘀咕咕不斷謙稱自己無德無能的李大師之間,我其實沒怎麼仔細地在聽他們的對話(其實結果如何我早就料到),反而認真地在端詳著李大師的臉,心理讚歎道:原來他的長相是這樣子啊?
這樣的經歷寫出來其實是有點冒犯褻瀆的感覺,畢竟李大師既不是什麼珍禽異獸,更沒有多隻鼻子缺隻眼的,有什麼好大驚小怪。只不過,自從我成為一個跑金馬影展的小影迷開始,就已經遠遠地看見過李大師了,而大學時代,不時泡在電影資料館裡殺時間,甚至後來,因為打工而參與了試片之類的活動,能夠看見李大師的機會越來越多,但說實話,到那時為止,我還真是從來不曾正面看清楚過李大師的長相。
李大師可說是台灣電影圈一個獨特的風景,頂著龐大而灰白交雜的頭髮,肩背著巨大的布袋,明明身形嬌小又削瘦,卻喜歡穿著寬鬆飄搖的衣裳,而且行走步伐飛速、說話節奏也快得驚人,常常隔著三五百公尺遠,就可以感受到他身在附近的形影。或許正因為他的外形太過顯目,以致於根本無需去辨識他的面貌,就能夠清楚地知道是他,所以也不會特別去看他的臉,再加上那蓬鬆的灰髮常會這邊坍下來一點、那邊遮過來一下,那小小的臉龐便一直處於朦朧的狀態中,要看得清晰除非近距離接觸,否則何嘗容易。
然而,知道李大師(我不太清楚是不是他舊的那個名字已經不能再提到了,所以都用李大師來稱呼)的名號其實遠在我見過他更早之前,那時我剛上高中,課業壓力加上零用錢不多,所以進電影院的機會還很少,對電影的興趣,多半都是藉著從巷子口的錄影帶店借片來獲得滿足,而當時也沒有網路,要獲取電影資訊的方式少得可憐,除了每月每月地買電影雜誌,偶然可以在商業化的新片介紹間,看到些許經典老片的介紹(那時的「影響」可真是精神食糧)之外,能夠得到最豐富最細節內容滋養的途徑,就是李大師在志文出版社發行的一系列電影書了。
像是【關於雷奈/費里尼/電影的二三事】、【影壇超級巨星】、【坎城威尼斯影展】等書,都是我那苦悶的高中時期,被課本、參考書、習題逼得喘不過氣來時,最佳的心理逃脫。還記得我會窩在床上,只給自己半個小時的時間,偷偷地翻讀個幾個章節,想像自己彷彿正藏身某個漆黑戲院的一角,看著銀幕上那語彙繁複卻充滿著莫名魅力的電影,得到從未曾有過的心靈衝擊。然後常常超過了自己限定的時間,還掙扎著不肯回到現實。
此外,迷戀著李大師的文字,除了純粹知性上的渴求外,另一方面,還有青春期的慾望蠢動。眾所周知,李大師非常執迷於美麗的東西,眾多外表出色的男女明星在他筆下,都像是會暈出光圈來似的,而李大師更是完全不迴避對於裸體、性慾、窺視之類細節的專注描述,寫得簡直就像是影像一格一格般歷歷在目,這時再加上些許幻想的加油添醋,就會變得極其情色、極其挑逗(腦確實是最大的性器官),閱讀時簡直比學校裡私下傳閱的三級書刊還要令人想入非非呀(後來真的有機會看到這些片後才發現,其實李大師寫得遠比電影本身還要更引人遐想啊)!
時隔近二十年,電影資訊的獲得,已經變得簡單到只要坐在電腦前key幾個字母,就會有讀也讀不完的內容,而且幾天沒去更新就會立刻落伍的那種程度,而影評這回事,更變成了像是美食評論一樣,任何人嘗了點滋味就可以立即反應,以為只要再加上點「口感」、「彈牙」、「入口極化」之類看似專業的詞語,就能夠像個樣子,但其實千篇一律、拾人牙慧,在網路上氾濫成災(像我這種)。這樣的時候,再拜讀李大師的影評,更能感受其珍貴獨特之處。
因此,才翻沒幾頁,這本李大師闊別多年才又出版的影評集【我深愛的雷奈、費里尼及其他】,就喚回了我很久很久以前那段剛與電影開始熱戀時的記憶,那種新奇、那種熱切,還有那種驚奇,似乎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不曾有過,而我才無比訝異地意識到,這位影迷資歷可能是我兩倍以上的影評人,居然能夠如此毫不間斷、毫無退卻地維持著他的熱情,並且神奇地用文字,召喚來一批又一批的新血,進入這樣瘋狂貪婪、永不饜足的影迷大軍之中。
而這闊別多年之後,再去閱讀李大師的新作(我承認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把李大師的書拿出來複習了,只有不時在破報上閱讀他的影評),在他的筆墨之間,我似乎又有了點新的感觸。除了他總是能在最不可思議處,解讀出男同性戀情結的弦外之音之外,李大師的文章最獨特之處,就在於它的細瑣與跳躍,那大不同於我們一般觀眾,以瀏覽、綜觀、走馬看花的欣賞方式來看電影,李大師常常是以非常微觀的,幾乎是一場戲、一個畫面地在剖析作品,有時候光是個片名就可以寫上一段,某個我們覺得是轉瞬即過的畫面,像是場景裡頭的擺設、顏色,或是路上所見的窄巷、煙囪,甚至是人物的姿態、相對位置、鏡頭角度,李大師都能不厭其煩地去描述,並推理、聯想,架構出自己的理解。
但在此同時,他又是極為巨觀的,因為在他的任何一篇影評中,你絕不會只讀到他對一部電影的觀點與想法而已,裡面有的是大量地從他漫長觀影生涯中所粹取出,任何能夠觸類旁通的影人影事,以及不朽經典裡的偉大意念,甚至是他從劇場、文學、哲學、心理學中,大量閱聽所獲得的思想與概念。所以,剛開始接觸他影評的影迷們常會不知所措,因為如此細微末節的拆解,卻又投注以如此龐大的資料庫,著實會教人目眩神迷啊!
當然,你大可不必期待,自己能夠像李大師般,既微觀又巨觀還自創出「2」的理論來分析電影,因為我想這個世界大概不可能會再有第二個李幼鸚鵡鵪鶉。但是,影迷們卻可以透過閱讀他的著作,去發現另一種看的方式。這樣的方式或許迥異於我們在受教育過程中,被強加灌輸的那種理性邏輯思考,但卻可以讓我們,從不一樣的角度,看到這世界的另一種面貌。對我來說,李大師的文章,更像是一個人類學者或是地質學家的研究論文,因此,他的每一篇影評,都像是一篇民族誌。透過他的眼,我們可以看到創作者透過影像,從意識與潛意識裡,輸出的種種微小細節,主觀的與客觀的、尋常的與不尋常的,都彷彿在觀者與作者的對話之間,被蒐羅了進來。然後,再透過他的腦,組合出那從影史巨流中所篩選,許許多多可以與之相契合、相對照、相貫通的元素,再回過頭去理解,這個作品中究竟蘊含著多少屬於人類共通的情感與價值。
對我來說,影評與電影的關係,就像是禪宗裡「指」與「月」的譬喻,你可以透過手指而看見月亮,但看見月亮,卻不見得非要手指的導引。你不見得非得要同意一個影評人的觀點或他的喜好,但如果,他能帶著你從視野的黑夜中轉過頭去看見月亮、或是點出那陰晴圓缺間的微妙規律、或是讓你發現那光暈之間的獨特暗影,那麼這樣的影評,就真正發生了意義。不只是看電影,也是看人生。
而李幼鸚鵡鵪鶉的這本【我深愛的雷奈、費里尼及其他】就有這樣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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