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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五月我的英國湖區之旅，原本並不包括北部的旅遊重鎮凱玆克（Keswick），但因為一齣舞台劇，我不僅將行程拉到了那兒，還在那裡待了三天兩夜。結果，凱玆克反而成為我的整個湖區之旅，最熟悉也印象最深刻的地方。

那齣舞台劇是在凱玆克的湖畔劇院（Theatre by the Lake）所上演的哈洛品特經典劇作「生日派對」The Birthday Party。或許是因為哈洛品特前一年大爆冷門地贏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桂冠，這齣接近半個世紀高齡的劇作，才又得以重返劇院（上一次品特劇作在倫敦西區劇院上演是2001年慶祝哈洛品特七十大壽，今年五月「生日派對」又將回到西區，慶祝該劇首演五十週年）。而我，也才終於有機會親炙原味的品特劇場。

「生日派對」在湖畔劇院較小的表演廳studio演出（大廳演出的是諾埃柯華的「私密生活」Private Lives），我一個多月前就在網路上訂了票，原以為會是極好的座位，等進了場後才發現原來是第一排最靠邊的位置。這個表演廳可容納大概不超過兩百個觀眾，樣子像切半的圓形劇場，也就是說觀眾席是從舞台輻射出去，並且高於舞台，而第一排的座位就緊連著舞台。如果我從座位上站起來，往前跨一步，其實就進到舞台裡了，而如果我把腿往旁一跩，登場的演員就有可能會被我絆倒，簡單來說，我幾乎就是坐在舞台的陰影裡看戲。

原本我還埋怨自己的座位太近又稍偏，實在有點破壞了我看戲的享受興致，不過隨著戲劇張力慢慢地發酵，我才發現「靠得這麼近」的觀賞，對於品特劇場來說，其實佔了某種優勢。

讀品特的劇本，和看品特的劇，其實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體驗（或許大致上荒謬劇場的戲都是這樣），你會發現，在劇本上那些看似幾乎毫無意義的對話、語無倫次的咆哮、叨叨碎碎的喃喃自語，在適切的唸白、表情與肢體動作輔助下，會激發出異常的脅迫威力，會一路推著你走向搖搖欲墜的危疑頂峰。

當你坐得那麼靠近，並且處於和演員、場景同一個平面時，舞台上的某種疏離感與光怪陸離，會變得尋常而且貼近，你會發現那近在眼前的情緒爆發或是咄咄逼人，會讓自己都心驚膽戰，品特劇作中那無所不在的階級壓力，宰制與被奴役間的掙扎，存在的荒無卑微，簡直會讓人喘不過氣來。

這樣大的震撼，完全不是我所預期的，於是當我在看完戲後隨著滿座的觀眾緩步排隊出場時，幾乎是全身發抖到無法克制的地步（當然，春天湖區晚上的氣溫也真是低到超乎預料），甚至回到了旅館、進了房間、蓋上棉被，閉上眼耳邊都還像是聽得到那駭人的慘叫與咆哮，心臟砰砰地跳，差點讓我無法入眠。

品特式的語言，並不侷限緊附於文字上的意義，那一句來一句去的對白，不只是時間空洞的蓬鬆填塞物，更是某種濃稠緊繃內在角力的表面具像。藉由看似無意義的日常絮語中，角色尋求虛無中自己的存在定位，而更重要的是，在兩個人針鋒相對的對話裡，人物之間更透過漂浮失義的文字，化為暗潮洶湧的心理撕殺，而去掠奪征服者的位置，並一步步地強化兩者之間宰制與被奴役間的階級地位。

這樣一種帶著存在主義的荒謬情境，在品特的筆下變得非常英國（今天剛好看到一本極有趣的人文書籍【瞧這些英國佬】裡面就提到英國人對於無意義日常閒聊的依賴，而克莉絲蒂的推理經典，以及珍奧斯汀的二吋牙雕，筆觸裡都可以看到這種可以偷渡情感的空泛語言），既讓英國式低調的諷刺幽默、語言文化得以彰顯，也強化了英國社會裡階級意識的封閉與窒息感。

所以，當我在欣賞由哈洛品特改編劇本、肯尼斯布萊納導演的《非常衝突》Sleuth時，一年半前那個晚上的感受又回來了，而這次，我不再那麼震驚，而是盡情地享受那品特式的刺激與魔力。

《非常衝突》改編自安東尼薛佛的舞台劇作「偵探」（1972年曼奇維玆曾改編為電影），說是改編或許不太公平，因為除了故事的某部分結構，所有對話與鋪陳步調，都是嶄新的品特式風格。曾經說過自己不再創作劇本的哈洛品特，或許發現了原劇作中實在有太多他所衷情著迷的元素，情不自禁地想要加上他自己的語言，讓這個原本就犀利有趣的故事，散放出品特作品的獨特火光。

從一開場，老邁富有的劇作家與年輕無產的男演員一段極無厘頭的「大車小車」對白，就突顯出了品特再這部片裡主導全場的位置。兩個男人，原本是為了爭奪一個女人而展開的談判，變成了一場遊戲，在遊戲之中，他們竭盡所能地想抓住操縱者的魔杖，讓對方陷進恐慌、卑微、無望的處境，然後在羞辱中，確認自己的存在位階。

哈洛品特在故事中塞入了大量荒謬、神經質的無謂對白，讓危疑的張力與刺激在叨叨的絮語中逐步堆疊起來，當然兩個主角在封閉空間裡的動作、走位，肯尼斯布萊納刻意傾斜、晃動的鏡頭，藝術指導誇張冰冷、機械化的場景佈置，還有攝影指導不斷干擾視覺的燈光，也都大大地發揮效用，而最妙之處，是品特讓兩人一來一往的對抗，混入了些許角色扮演的成分。

這也是品特劇場中常見，人物自我保護的偽裝，言語的偽裝、性格的偽裝、身分的偽裝。在這些刻意的偽裝中，角色藉著扮演，混淆對方的認知，並在對方弱點暴露時給予一擊。這樣的時刻，往往也是全劇最詭異曖昧的時候，那些咆哮、嘶吼，或許只是虛假的演出，也或許偷偷地透露出了某些內在私密的真實感情，看似只有刀光劍影，實已血肉糢糊。

這樣的怪異氣氛，到了兩個男人三戰兩勝的最終局時，達到了最高潮，而在最後看似假面崩潰的剎那，內在的自我卻也跟著碎裂，遊戲結束了，玩遊戲的人，竟然瘋狂入迷地，讓自己毀滅在虛假的勝負之中。

哈洛品特的劇作，往往需要最好的英國演員支撐，在觀賞「生日派對」時，我真是無比地驚訝於那些演員們，在表演上的精準與細膩，不斷地掀動起暗湧的情緒洪流。而《非常衝突》中，兩個主角米高肯恩與裘德洛的表演，快速地轉換在操弄與臣服、囂張與卑微、虛情假意與真情流露之間，更是接近奇觀，也讓這個徹頭徹尾改寫過、帶著更多虛無荒謬氣氛的作品，既保有原劇的飽滿張力，還帶著更多不友善的稜角，冷不防地戳刺觀眾，讓觀眾莫名地感到驚愕、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