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你想要自殺?」
「這世界太假了,一切都像是用紙和漿糊做成的。踩一下就什麼都沒有了。每一次每一次,都建立在謊言上面。大家都在說謊,自己欺騙自己。」他這樣回答我。
「為什麼會這樣說,會覺得大家都在說謊呢?」
「所有人都在用水泥建築自己的圍牆,把自己困在小小的世界,把別人關在外面的花花世界。與其這樣痛苦地活在世上,還不如早一點脫離,我不想再待在這樣小小的迴圈裡頭了。」我啜了口熱紅茶,等他繼續說完。
「有時候自己呆坐著,腦袋就會自己不停不停轉著、思考著,思考我的生活到底又什麼意義?起床、盥洗、吃飯、洗澡、睡覺,假日出去玩。我實在是不了解這樣的意義在哪。」
他在這裡停頓了很久,不知道跑去做什麼了,讓我等了很久。我也不知道此時該回覆他什麼,這種逼近怨天尤人的抱怨。我放開滑鼠去上個廁所,回來後不久對話框又跳了出來。
「抱歉,剛剛我去上廁所。像是假日,我常在想,待在電腦前面一整天,沒什麼重點上網或聊天;還有如果我和朋友出去玩得瘋瘋癲癲的,這兩件事情對我生命到你哪一個有意義?哪個比較重要?仔細想了想,也只是出門玩比宅在家哩,多了那一點點回憶還有疲憊的身體。這些回憶,能幹嘛?」
「難道你不覺得擁有這些回憶,生活會過得比較快樂嗎?」我問他。
「完全不會。有了回憶讓我痛苦,那種瘋狂後的失落感,跟無所是事後的失落感幾乎相同。我沒有辦法理解其中的不同,完全沒有意義,沒有意義。拜託你幫我一把吧!」
「先這樣吧,我再想想看,說不定下次會給你答案。」
關掉對話視窗後,我立即把狀態改為隱藏,而他也相當識相地沒有再多說一句話。
* *
幾天前我在聊天室遇到他,起先只是隨意聊著他生活上的瑣事,真的是瑣事,幾歲、學校課業、家裡如何、放假去哪裡這樣而已。這些話題時在是無法引起我的興趣。
之所以會來聊天室,是因為我喜歡聽故事,由其是普通人身上發生特殊的事,那些事情經常在不經意的點給人很大的衝擊。
比方說,上次遇到一個翹家的國中女生,母親外遇,而父親整天歇斯底里,家庭氣氛亂糟糟,成績一蹋糊塗,被網友騙,似乎一大堆事情都被她給遇到了那樣。聊過兩個小時後,我卻發現她講話內容前後矛盾。她所說的母親外遇時去看的某部新電影,似乎是十年前的舊電影,這樣來說她應該是近三十的女人而非國中生。慢慢挖掘之後,才發現原來『她』是『他』。胡扯。
又例如之前遇到個高一男生,煞有其事地跟我聲稱自己有陰陽眼。說他在學校看見過上吊的女老師;在馬路又看到什麼腸子掉落的老人。這些事情有真有假,有時候我也不太能分辨而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但是聽了真的很有趣。永遠可以發現謊言和誇大。
接著,我又遇到了他。雖然他聊的話題非常無聊,卻帶有種讓人感到無所謂、放空的語氣夾雜在螢幕跳出來的字辭之間。
「反正就是這樣,我也不想管了。」
「這世界都瘋了,不曉得發生什麼事,發生什麼是了也不關我的事。」
「讓他們自己去惡搞吧。」
但是,真正吸引我的不是那種所有事都不關幾事的態度,而是在他那麼極力
如此表現之下,卻又時常透露出其實他很想參予,很想加入,很想要被關心。我就是被他這種自相矛盾的語氣感到有興趣。聊了那麼久,果然沒有錯,他是個有趣的人物。
大概是遇到他的第二天晚上(在此之前很難想像兩個素昧平生的大男生可以這樣漫無目的聊那麼久),他和我坦承了他上網聊天的最終目的。感謝沉靜的夜將人的思緒拉到身體之外,讓人容易脫口而出身藏在心裡的東西。
「最近下雨天,螞蟻一直爬來爬去的。有時候一隻一隻把他們輾死之後,感覺心裡的煩惱也就這樣一件一件消失。」我喝著剛泡好的紅茶,看螢幕跳出這段話。
的確,最近螞蟻真的四處亂竄,電腦桌三不五時就爬來五六隻。
「好像一點一點把討厭的東西都殺掉,爸爸、老師、同學、社會、自己、寂寞,慢慢都割掉了。」他這樣打著。
「寂寞可以殺掉?」我問。
「誰知道呢?但是對於這個世界我已經感到厭煩了,我想要離開。而且,就算我這個人從地球上消失,我想也不會有人在意吧!也不會對社會造成什麼影響,月亮還是這樣繞來繞去。」
我看著對話框下面一直閃著「等待對方回應中」的字樣,他到底要說一大串什麼呢?需要打字打那麼久。
「所以,你可以幫我自殺嗎?」
「嗯?」他在開玩笑嗎?「少開玩笑了。」
「我沒有在開玩笑,我上網聊天就是爲了找到適合的人幫我自殺,你可以幫我自殺嗎?」他的語氣看起來非常堅決,還是只是我自己想像他堅決地講話而已?
「如果我幫你自殺,就不是自殺了呀,就是我殺你!」我可不想背負這樣的殺人罪。
「不,不是,不是殺我,是幫我想一個方法。」似乎是興奮,他大概覺得我的第一個反應不是拒絕而認為有某種變相的希望吧!
「自殺的方法?」
「對呀!我不知道該怎麼死才好。怎麼死,才可以表現出對這個社會的不滿,對我的不公平。」
不公平,這實在是令我發笑。
「那你想過什麼方法了嗎?」我試探性地問他。他這下可真的給我丟下了顆震撼彈。
「跳樓。」他毫不猶豫地回答了我。我沒有回應,等著他做更多的說明。「我想驗證在掉下樓的那幾秒,是不是真的或回顧一生。這應該是一種昇華吧!」
真是好聽,一種昇華。
「但是那應該很痛吧!而且都爛掉了,重點是如果你沒有死成,那不就...」我試著想像那畫面。
「也許吧,所以我放棄了。」
「那還真快。所以就只有這個?」真是想像力豐富。
「我想要的,是能夠表達出我的想法的死法。」
「真是麻煩,今天先這樣吧!我會再想想。」
「謝謝!」
他大概是以為我一定會幫他吧,我不過是說「我會再想想」整件事情的頭尾。但是這個炸彈真的事引起了我的興趣,我想觀賞完整件事情的經過,如果能夠參予,那又何嘗不好呢?
* *
我才剛登入聊天室,他馬上就密我。
「你要幫我嗎?」感覺他很心急的樣子。
「這個嘛...」我脫下眼鏡揉揉眉心。「先聊聊再說吧!」
「是唷,我快要受不了了。再這樣下去我可能會把撞向電腦自殺唷!然後警察來調查的時候就會發現我和你的對話紀錄,這樣的話你也會遭殃。」
這是在威脅我嗎?可是就算幫他自殺,警察還是一樣可以查的到我和他的對話紀錄呀!這樣我同樣脫不了關係,看起來他並沒有好好想過就想藉此威脅我。算了,我想這就是智商上的問題吧!
只是,我也只能跟他說:「你先冷靜點吧!」
「我一直都很冷靜呀!要是世界上沒有所謂的『理性』那回事,我早就拿起廚房的菜刀,砍向我眼前所見的所有喉嚨了。」
那還真是厲害。要是世界上沒有所謂的『理性』這回事,那我會做出什麼事情呢?
對於第一次能參予這種事情,我整個人感到非常興奮,好像可以藉由不幸
且血腥的戰爭,來研究人性的科學家那樣。所以,我要想想一個不錯的自殺方法。
「不然這樣好了,既然你那麼想自殺,又需要我的幫忙的話。」
「是的!」他心急地像狗在等待主人餵食。
「那我去找你吧!」我說。
「找我?來我家找我?為什麼?」
「當然呀!這樣我可以清楚知道,你到底有沒有我協助自殺的價值。」
對話框在我這句話結束之後大概有三分鐘的空白,游標不停地閃爍像是在倒數。我把手錶放在電腦桌旁,啜了口手邊的紅茶等他回覆。
「好吧。」三分鐘後只傳來這兩個字。
* *
「噓,我爸爸還在睡覺,別讓他知道你來了。」他躡手躡腳把我帶上三樓的房間。
他比我想像中的樣子還要消瘦,臉頰凹陷,黑眼圈簡直就是瘀青。但是他的皮膚卻異常光滑,沒有滿臉青春痘那種制式的印象。大概比我再高一點。
走上三樓,還要再經過一個狹窄陰暗的走道才會到他的房間,冰冷的觸感從腳底板刺進貫穿到我的腦裡,不禁讓我聯想到死刑犯執行死刑之前最後的那段路,耳邊甚至傳來了鏘鏘的鐵鍊聲。每天走相同的走廊數十次,也很難開心的起來吧。
他用力推開房門,門的本身好像極不願意被打開那樣尖叫,痛苦的聲音。一陣很重的塵埃味撲鼻而來。
其實他的房間不能說是亂,一張床,一個書櫃,一個五斗櫃,一台電腦。每個地方都堆了一點雜物,積了些灰塵。不過整體上來看,算是整齊的了。
「隨便坐吧!」他指著放了幾件衣服的床。
我把他皺巴巴的衣服推到旁邊去,不情願地坐上去。
「所以,你要怎麼幫我呢?」
「我還沒說我要幫你呢!」我盯著他的電腦螢幕,上面是聊天室的登入畫面,桌是擺著喝了一的紅茶。讓我訝異的是,我們用著相同的杯子,一艘帆船刻在握把旁。
他把眼鏡拿下來,揉揉眉心。
「那,你來幹嘛?」真是功利性的問法,我被他瞬間的冷漠嚇到了。果然親自碰面,和用文字敘說是有相當大的差別。
我假裝冷笑,故作鎮定。
「你到底為什麼想要自殺。」
「我不喜歡我自己,你看看這房間,被我搞成這個樣子,一點生氣都沒有,亂七八糟。你看看我這個人,也是亂七八糟。」
「你自己不想改變的。」我在心裡辯駁,但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
「是懶惰沒錯,改不了呀!是我怨天尤人,是這個大環境造就了我這個人,怎麼改?煩死人的爸爸,煩死人的學校,煩死人的社會。所有事情都不能稱心如意。最後,我知道是我自己欲望太多。但你總不可能叫我不要朋友,不要伴侶,不要錢,不要享受事物吧!」他講到這裡停了下來,卻不停地喘氣。
我和他四眼相望,我從他的眼睛看見坐在床上的我。
「嘿!你在跟誰說話呀?」突然一聲問句從樓下穿破門而來,是他那「煩死人的爸爸」吧!
「沒有啦!我在講電話。」我看著他憤怒對空大吼著,撕裂的聲音讓青筋跳了出來。
「為什麼你要對你爸爸說謊呀?」
「省掉不必要的麻煩。我很少帶人家,極少。這樣就不用去解釋那麼多了,我討厭他問東問西的一直問。」
「是這樣子呀!」
「你不要再拖拖拉拉了,快點和我說你到底要不要幫我吧!不然就要請你離開了。」他恨恨指著門。
「好吧!讓我想想,既然你都那麼討厭社會,討厭自己,那麼想死的話。」我揣著下巴仔細思考了哪一個死法比較妥當。
「你有繩子嗎?」我突然想到。
「繩子?是有條舊的童軍繩。」他歪頭看我。
「那就夠啦!」
「你不會是要我上吊自殺吧?那太痛苦了!」他滿臉盡是厭惡,噘嘴瞪我。
「上吊太單純了,太簡單了。根本看不出來你死意堅決,這樣你要怎麼報復世界。全世界都把你排除在外,你想要那麼簡單死去?」我四肢有股騷動,血液順著動脈不斷湧上來,讓我感到有種異常的興奮在腦袋裡爆炸。
「那,那該怎麼辦?」
「你知道真正想要上吊自殺的人呀,即使繩子掛的地方比自己的身高還低,他還是可以上吊。你先把繩子拿出來吧!」我好討厭自己這邪惡的聲音。
繩子尾端的結都散開了,髒兮兮的樣子實在是令我不想伸手去碰它。當初他把它綁在樹梢做鞦韆時,一定不會想到將來的某一天繩子會綁在他的脖子上吧!
我把繩子對折,將末梢的兩端牢牢繫在門把上,還多打了幾個死結。另一頭,將繩子轉了一圈之後,讓它變成了一個迴紋針的形狀。我指著自己的脖子,指指繩圈,指指他。
他不安地咬著指甲,直望著我手上的繩圈。
「哪,套上去,奮力往前走。這跟上吊不一樣,不是『碰!』一聲就等著吊死就好了唷!你可以一心求死,不停往前走,勒緊自己的脖子才可以走唷!表現出你的決心吧!讓大家看看吧!」我把繩圈拋給他。
「窒息而死,就像是你之前的生活那樣,像窒息一樣。」
他用顫抖的雙手將繩圈套進頭裡,滑落。繩子安靜而無力地躺在他的肩膀上,看起來相當的溫馴。
我推著他的背要他往前走,好讓繩子繃緊。他看了我一眼,我再次從他晦暗的雙眼中望見了自己。接著,他便直直地向前跑去,直到繩圈變小勒緊,勒進他的脖子裡。他脹紅著臉,全身呈現了詭異的四十五度角,扭曲的腳底板試圖再增加些摩擦力要往前。
他的手在脖子前晃動不知所措,快要到極限了吧!木門已經被暴力地微微扯開了。
「加油呀!你就快要成功了!」我的心跳加快,手腳卻冰冷了起來,加油呀!
眼看著他雙眼上吊,眼白間佈滿了嚇死人的血絲,開始一步步往後退了回來,手指頭拼命往繩圈裡鑽了進去要將勒進肉裡的繩子拉出。
怎麼可以讓這種事情發生呢,我想,他可是要自殺的人呀!
我用身體把門壓住,硬是用腳推開他逐漸退回的僵硬身軀。死命抵住!
「喂!你不能這樣,拿出你的決心像世人證明呀!」
他不顧一切地扭動身軀想要掙扎,雙手向後凹到了幾乎不可能的角度,只為了要將我抵住他身體的腳拉開。
碩大的汗珠從我身上的每一個毛細孔奔竄而出。
好冷!
突然!他的雙腿一軟,我想是到了。
* *
我解開脖子上的童軍繩,它勒進我的肉裡非常痛。我照照鏡子看看脖子上的勒痕,這就新世界的印記吧!
怨天尤人的他已經死去了,我想以更新的思考方式取代,我想應該會相對的聰明許多吧!
而煩人的父親似乎沒有因為我自殺那吵雜的聲音而上來找我麻煩,這煩人的社會,煩人的世界都還是這樣運作。
我收拾好童軍繩,轉轉僵硬的脖子坐到電腦前面,脫下眼鏡揉揉眉心,嚥下最後一口冷掉的紅茶,帶上剛剛卸下的手表,登入聊天室試著尋找下一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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