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欺身靠近鏡子,裡面的我好像是真正的我,而我只是鏡子裡的那個我的鏡像而已。
或許可以那麼說吧,從另一個角度你完全不會相信鏡子裡的我跟我是同一個人,因為以鏡子咖啡色的木框為邊界的兩邊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狀況呀。
鏡子裡的我揮了揮手,嘴裡念念有詞。也許是在跟我道別吧,因為下一秒,他便離開了鏡子,留下我一個人站在那裡。鏡子裡所映照出的只剩下安安靜靜的房間,那房間跟我現在所在的房間擺設完全一模一樣,相同的床,相同的電視、書桌、窗簾。似乎不因為他的離開而有所變化,世界還是世界該有的樣子,像旋轉木馬持續地旋轉著,沒有要把我拋開的意思。
鏡子的夢反覆做了好幾次了,什麼時候開始的我也忘記了。也許從我出生以來便不斷地夢著這個夢吧!
我曾經坐下來靜靜思考著,為什麼每次每次鏡子裡的他都要離開呢?就不能因為那天是我生日,或是聖誕節而留下來慶祝嗎?
聽說,世界上有一面鏡子可以照出最真實的東西,跟我夢裡的那面鏡子會是同一面嗎?如果,在這個世界上的某個城市的某間旅館的某個房間裡,真的有那麼一面鏡,那會是哪個人把失去鏡子唯一功能的鏡子擺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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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沒有在這樣的清晨醒來。看著桌上吃一半的夾心餅乾,乾涸的咖啡杯,昨天的我就抱著看到一半的小說睡著了。頭有一點痛,在腦袋中央向右後方數五公分的地方。瀏覽完幾個人的網誌,發現自己還是跟從前一樣,困在自己小小的空間裡。好像我本身只是其他人的一個分母。有時候,想要將自己幾徹底包起來,卻做不到;想作首詩,墨水好像用盡了;想寫篇文章,故事似乎也說完了。想把自己寫成一篇小說,卻發現自己什麼梗都沒有,就這樣困在新增和刪除中。
坐在電腦前面,偶爾,從窗外聽見遠方火車與鐵軌的爭執。
不知道在固執什麼,明明吊著的眼皮隨時會崩塌下來,卻不趕緊躺在床上,就一直一直待在電腦前面,明明明明,這樣冰冷的電腦不能帶來溫暖。看著螢幕上大家在照片裡笑得很開心,自己也跟著傻笑,卻不知道到底在笑什麼,便又把嘴角給放了下來。看著每次逛書局都忍不住買下的小說,隨手翻翻卻又放下,此時書架上的書都像是沒有意義的裝飾品、奢侈品。
幻想著,何時身旁這單人木床,才能躺上兩個人?卻又不反省,那麼凌亂的床,一個人都嫌擠了。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夢裡的我的映像才要離我而去吧!
連我都離開了,那到底還剩下什麼?
鏡子鏡子,鏡子裡的自己看起來總是很陌生,我擠眉他也會跟著弄眼。有時候甚至搞不清楚哪一個才是真正的自己。到底是他舉起左手我才舉起右手,還是我向右轉他才向左轉?
但至少,真正鏡子裡的鏡像是不會跟我揮揮手然後就這樣離去的。
幾次夢裡,在鏡子世界裡的我離去之後,我盡量在夢醒前仔細觀察我所處的這個房間。比起我的房間,這裡又更小了一點。裡頭擺設了最簡單的傢俱,正如同鏡子裡的,電視、床、書架以及窗簾。
就像是死掉了一樣,這些擺設都充滿了死亡的味道,好像從來沒有人用過,鋪上了糖粉般的寂寞灰塵。
這一天晚上,我放棄了房間,以及夢裡的那間擺有鏡子的房間,撿起掉在地上許久的鑰匙,騎著久久未碰的橘色腳踏車出門了。
踩了兩圈,我試著讓腳踏車自己像前滑去,這裡不是上坡也不是下坡。看起來,輪胎並不把磨擦力放在眼裡,就像自己擁有生命那樣直直地往前滑去。兩圈。
我心裡不禁想著,這車子能給人稱讚的地方似乎都比他的主人還多了,如果把腳踏車放在鏡子前面的話,會映照出什麼東西呢?
我懶散地四處逛著,沒有再踩任何一次踏板。
過了幾個街口,我來到了我的國小母校。停下腳踏車並且上了鎖,還反覆檢查了鎖是否會鬆動。望著校園,想想八年前的我就在這裡面跑來跑去的。當時就夢到鏡子了嗎?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許是有的吧!只是當時年紀小小,腦袋裡跟現在所裝的東西好像完全都不相同了,就像是把魚缸裡的金魚跟水草全部倒進排水孔裡,然後隨意栽種起萬年青那樣。
所以就算當時夢到鏡子了,大概也會以為那就是一面跟鏡子一模一樣的鏡子。那時候映照出的我,也會揮揮手離開嗎?
走進操場,好像比以前新了許多,假日的校園裡添增了幾分寧靜。眼前小小的操場以往從這一端走向另一端,總像是馬拉松那樣遙遠。腦海中一百公尺也刻進了那時候的印象,總覺得一百公尺好長好長。現在看起來,都不是這樣了。
校園裡好像附加了許多設備,牆角防撞的軟墊,低年級教室上的鐵皮屋頂,大門旁加蓋的警衛室。八年前的我好像沒有這些東西也活的好好的,到底這些設備都是用來做什麼的?
短短的三十分鐘便讓我做完了一次校園懷舊,緩緩地我又走回了剛剛進來的側門。圍牆對我似乎已經失去了圍牆的功能,而它卻在我離開之後不久重建在我的某些地方。
正當我準備打開鎖離開的時候,我看見鴨子跟我揮揮手。沒錯,真的是鴨子跟我揮揮手。
鴨子站在側門前面的大榕樹下,舉起米黃色的翅膀。也許旁人來看鴨子只不過是在撲翅,但我知道牠是在跟我揮手。雖然我知道,但我還是回頭看了看身後,確定鴨子是在叫我。
「我、我嗎?」我用拇指比比自己。
「當然,你想這裡除了擬跟你那醜陋的腳踏車還會有誰?」我在想,路人聽起來大概也只是「呱呱」兩聲,但我卻都聽懂了。
不曉得為什麼我沒有太在意這件事,彷彿聽得懂鴨子講話是很天經地義的事情。我走向牠,把打開車鎖的事情放在一旁。鴨子只到我的膝蓋高,圈身鋪滿了米白色的羽毛,羽毛上還有雜有幾根枯草。
我疑惑地看著鴨子。
「你不帶著你的破爛腳踏車嗎?」鴨子問。
「我的破爛腳踏車?它不是破車!」為什麼我要反駁一隻鴨子我也搞不清楚,只因為牠批評我的車?
「如果你不牽著它的話,或許它就跟你自己一樣揮揮手,然後轉身離開摟。」
「它上鎖了,而且我剛剛已經有檢查過了。」我回答,況且腳踏車又不是鏡子裡的我的映像。不過,鴨子好像知道些什麼。
「進去。」鴨子突然轉開了話題。
「進去?進去哪裡?」
鴨子指著身旁的大榕樹咆嘯:「趕快進去裡面!」
「進去裡面?榕樹裡面?」有沒有搞錯呀?
從鴨子臉上可以看出牠並不是在開玩笑,對於我的疑惑他感到非常非常生氣,好像進去榕樹裡面不過事件非常理所當然的事情,不過就是轉轉喇叭鎖,開門,走進去這樣而已。
但是我實在是看不出來榕樹上哪裡有那麼一個可以轉動的喇叭鎖,為了確定我還從上到下反覆地觀察了這棵樹。
這樣一棵開放性的樹被栽種在那麼一個開放性的校園裡,誰都可以在榕樹旁邊繞來繞去,但我就是不曾看過有人進去榕樹裡面。
鴨子搖搖頭,放棄地說:「算了,走吧!」便領頭走進榕樹裡。
於是,我就這樣乖乖地跟著鴨子走進榕樹裡了。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應該說,走進榕樹裡根本就沒有什麼感覺。不過就是「啊,走進榕樹裡了。」這個樣子。的確就像是轉轉喇叭鎖,打開門進去的樣子。
榕樹裡頭黑漆漆的一片,不過可以隱約看的出來這黑漆漆底下有著什麼東西一塊一塊重疊著。
「欸欸欸!你到底要帶我到哪裡呀?」我慌張地問。
「...」
「喂!你有聽到我說話嗎?你這隻臭鴨子!你,到底要帶我到哪裡去?」我放大了音量詢問。
「...」
「嘿!」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大吼,回音在遙遠的地方被吸塵器吸了起來。
「噓...不要把它們引出來。」它們是誰?鴨子看起來非常緊張。
不知道跟著鴨子走了多久,在榕樹裡計算時間好像挺沒有意義的。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或許有在推移),周圍逐漸亮了起來。牆壁、地板、天花板上到處都是一片片的色彩,混雜出一種很噁心的視覺效果。好像原本色香味俱全的美食變成了嘔吐物。
突然間,鴨子停下了腳步,也停下牠那不停晃動的屁股。
「到了。」鴨子說。
在這樣一個色彩重疊又重疊且濃濃淡淡的撥墨畫(或是嘔吐物)地點,我實在是無法分辨東西南北,更何況是鴨子那『到了』二字,是到了哪裡呢?也許鴨子自有鴨子的地方。
「剛剛真是危險呀!你實在是不應該在哪裡大聲說話的!」鴨子生氣地說。
「為什麼?」從剛才到現在真的事有太多太多的疑問了,到底危險在哪裡?
「因為在那段路上,如果被發現的話影子就會被吃掉唷!變成這裡的背景呀!」鴨子激動到不停揮動牠的翅膀。
「變成這裡的背景是會怎麼樣呀?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我幾乎大喊了出來!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現在有很多疑問,多的像是垃圾場裡的蟑螂卵一樣。」鴨子的屁股又繼續晃動了起來。「這裡是鏡子的所在地。很久很久以前,為了保護什麼而將鏡子搬來這裡。你也知道吧?鏡子裡可以照出的東西。」鴨子冷笑道。
「為了保護什麼?」這又再爲我的疑惑天上一筆。
「那要問你呀!為了保護什麼。」鴨子又再次冷笑。「反正,後來有很多人對那鏡子懷有意思,滿腹野心的政治家、有企圖的企業家、酒店的紅牌小姐、車站的流浪漢、大學重考生、家庭不和的主婦...一堆一堆的人都變成了壁畫的一角,為了那面鏡子。」
「所以...他們都被吃掉影子了?」
「是呀!聲音會吵醒它們,然後它們會一起把入侵者的影子吃掉。影子被吃掉就會被吸進色彩裡,困住了,消失了,世界就這麼地刪除了他們。完全沒有人爲他們感到悲傷唷,因為連他們的存在的記憶都已經被刪除了呀!」
「那,那我呢?」鴨子不理會我。
我也會被吃掉影子嗎?然後就這樣被世界遺忘了。連我的腳踏車都不會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鎖在學校外面。
「休息一下吧!」這空間有種空氣稀薄的潮濕感,好像在三溫暖裡把高溫抽走的窒息感。我發現這些怪異的色塊的確像是好幾個人形疊合,靜靜看著甚至會發現它們正一點一點蠕動著。
「你知道我照鏡子會出現什麼東西嗎?」鴨子突然問道。
「不知道,大概是一團沾有草屑的毛吧。」
「少開玩笑了,你只是在掩飾你心中的不安罷了。」鴨子搓破我的想法,的確,誰會想在這種地方跟一隻會說話的鴨子走動,還停下來休息?「跟你說唷!,曾經有一次,只有一次,我走到鏡子前面,結果鏡子理面什麼都沒有。」
週遭安靜的跟真空一樣,我等著鴨子往下說。
「就好像那空間裡的我的出現是個錯誤那樣,但是我確確實實站在鏡子的前面唷!你知道嗎?那種感覺很可怕,就像是說明自己什麼都沒有一樣。我還仔細觀察了周圍。」鴨子嘆了一口氣。「什麼東西都沒有。彷彿我的身體只是爲了存在而存在,並沒有什麼意義呀!這是就上沒有意義的事物實在是太多了,沒想到我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個。」鴨子停頓了一會兒。
「那...」
「後來我想了想,為什麼鏡子照不出我的什麼來呢?但實在是難摸透呀!曾經想到連毛都掉光了唷,好一陣子都是光禿禿的。最後,我給了自己一個勉強的理由:真正的我正在別的地方,或者是,我只是別人的鏡像而已。在某個地方有個什麼透過那面鏡子映照出的東西是我。」說到這裡,陷入了很深很深的寂靜,好像剛剛根本沒有對話一樣。鴨子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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