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從雲林回來,繞去古坑,"又"買了40斤的雞蛋丁(小柳丁),這一次:320元。
已經不是賤如糞土可以形容了,父親說:夭壽,這價錢連買肥料都不夠。
這一季回鄉,途經南投草屯,雲林北港、斗南、虎尾,農村的破敗感讓我看得不忍。
每下愈況。
構成becco兒時農村印象的,是初夏秧苗的嫩綠,大圳旁蔗田的深紫,
晒穀場上的金黃結穗,以及傍晚焢窯時的嬝嬝白煙,直上青雲。
景氣起飛黑金登碁之後我所熟悉的農村景觀丕變成一股俗豔噁心的惡形惡狀,深深的夜裡,鄰村稻田正中央裁種著一棟"巴黎KTV",在漆黑中散發異色的光芒,回到這樣的家鄉令我感到有一種哭笑不得的難堪,彷彿「大力金鋼腿周星星」不得不滿心柔軟地面對被「如花」女士美容後的「阿梅」小姐---一種站在球門一步之遙都會禁不住把球給踢歪了的錯愕。
而如今那些刺眼的東西未因為蕭條而減少,只是金光不再閃閃,瑞氣僅剩半條。褪色了。頓挫的景像好似颱風過後,英勇國軍救災前一刻時間嘎然靜止,卻也再沒有人打算收拾。
當然旺盛的生命力依然能像雜草般從垃圾堆中竄起,只是想不到映入眼廉唯一的新色竟是總統大選的旌旗,一大片一大片釘得牢不可破、無懼寒風的"扛棒"---那當然是英氣勃勃的"台灣之子"與身著粉綠荷葉邊超激勁爆水蓮裝的"台灣之媚"---"整個世界到處充滿了隱喻",我想起那漆黑水田裡閃耀金光的巴黎KTV。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不,台灣的農村當然仍是綠油油的一片痴情,哪怕只剩雜草。
經過台糖廢棄蔗園,問父親: 當空軍軍醫的L說他伏疫的駐地在虎尾,咱們虎尾有空軍基地嗎?
"怎麼沒有,以前我們班上好多空軍子弟,尤其是飛行員的小孩最臭屁,我和你s伯伯最常跟他們打架!"有的時候看不順眼,就拖到甘蔗園裡揍一頓"以前大家一看到甘蔗就有氣,種的白甘蔗要交給台糖,自己拿來吃還要被抓去警局問話罰錢,那個時候外省人把台糖所有的好缺都佔了,農夫種的甘蔗一車車被送進糖廠,東西隨他們過鎊,也不知道他們怎麼秤的,就在外面報個數字給你告訴你這些今年可以換多少砂糖,打發回家,所以以前大伯他們都說「第一憨,種甘蔗送會社(台糖)去鎊」。還有你知道嗎,台糖的員工眷屬可以無條件地免費搭運糖運甘蔗的火車,而我們卻不行,你爺爺為了讓爸爸和四伯去念書能有火車搭,得特別闢了一片田種來甘蔗,弄了蔗農的身份才行…"
父親用平和中略顯激動的語調講述四十年前的故事,靜靜聽著,裡面有多少真實我其實不無懷疑,但令人真真切切感受到的,其實是所謂「台灣人當家出頭天」的渴望,似乎就牢牢紮根在這點點滴滴的不滿,看似不起眼的不公與可能的誤會(?)上,一代覆蓋過一代。總覺得這樣的東西力量其實是大過所謂的228血債的,而那據說輪著轉的風水,挾帶著反撲後改變風向卻依然不友愛的氣氛,正以另一種悄無聲息的方式蠶食著這塊土地的未來,撕裂著不同背景--完全不是大自然定義下的---人們。
跨過午夜,到鎮上香火最鼎盛的趙子龍廟燒香。到廟口前又是一陣錯愕,往年為停車傷腦筋的窘境完全不存在,那綁著紅布條的菜頭依然孤伶伶地懸在廟口,喂,都沒有人要來摸摸好采頭了嗎?
不費吹灰之力插到頭柱香。
圍牆上有人用黑漆,用歪歪扭扭的字寫: 「需要零工?電話xxxxxxxxxx」一旁又糊著幾張粉彩紙印的黑字:「大陸新娘,越南新娘,保証聽話,手續簡便,隨叫隨到,電話xxxxxxxx」忽然,我想起Full Monty裡那個前英國鋼鐵重鎮。
40斤柳丁約一大箱,以咱們家的習慣,約一週半了結,這箱大概是今年最後一批----實在吃太多了,發誓從此到便利商店再也不買每日C。
台灣的柳丁,尤其是這種小小的雞蛋丁,是一種非常有個性的水果,在我心目中和土芒果一樣屬於這塊土地的驕傲。
印象中幾乎不曾在國外嚐到類似足堪匹敵的柑橘類水果---當然這麼說很可能一點意義也沒,becco去過的地方畢竟少之又少---加洲的香吉士,西西里的血橙,西歐的克雷門婷,以及日本銀座松屋百貨地下室那貴到超寫實的我忘記名字的橘子---這個沒買,連香氣都聞不出來。
雞蛋丁並非另一個台灣尖端農業技術下誕生的新品種,其實他們與一般柳丁無異,只不過在盛產期之後長在枝枒樹頂,飽受最多南台灣日照的果實,個頭嬌小,略呈橢圓形,由於源源不絕的太陽能所粹鍊,表面不免有烈日灼身的痕跡,焦黃而平整的斑點,但無論如何這青春正茂的果實絕不容許你看見一絲皺巴巴的"橘皮組織",堅實飽滿,渾圓緊繃,充盈甜美的血肉似乎不為薄薄的肌膚所圍囿,沒錯,最誘人的寫真女星毋需魔術胸罩便呼之欲出的胸脯就是像這樣。
一種愛拼才會贏的水果。
甜度一如耀眼金黃的顏色,只是他們最最基本的標幟,酸度有,香氣足,氛芳中帶有一股不馴的氣概,柑橘類的表皮富含帶有特殊芳香的油脂,那是噴到眼睛裡令人即刻飆淚,放入口中苦澀不堪的東西。雞蛋丁由於体積小,相對的表面(皮)與体積的比值就大,氣味自然更顯得濃郁許多,這也是食譜裡常要人挑個兒小且成熟水果的原因。
我決定拿他們做"媽媽辣得(Marmalade),這種將整顆柑橘連果皮一塊兒熬煮的果醬,豈不最適合表現雞蛋丁的優愈!
一公斤的雞蛋丁,洗淨瀝乾,切圓片,愈薄愈好,再分成四等分,去籽。
把他們與650克的砂糖(becco私淑的CF女士用了八百克,相信我,這種比例用在台灣水果上絕對是令人招架不住地甜)、檸檬汁(一顆)同放入鍋中用小火煮到微微沸騰,在過程中要不斷的用木匙攪拌,務使受熱均勻,尤其是快要沸騰前開始有泡泡冒出來的時候絕不能偷懶,這接近完成前的小泡泡來自於局部的高溫,只要輕輕攪動過就會消失,持續攪動到無論如何泡泡都會均勻地從表面全面冒出,立刻關火(這是密招,becco新春大方送)。
將這鍋湯蓋上牛皮紙,放入冰箱冷藏竟夜。
柑橘類的果醬,尤其是「媽媽辣得」式的煮法,最吸引人之處就在於果皮所熬煮出來的滋味,這時苦澀已經被糖的甜美與火的熱力所降伏,轉化成更深遂豐富的韻味。糖漬完全之後幾乎透明的果皮的Q軟嚼勁,更是另一種樂趣的來源(這…也就是讓becco早晨第一堂課常常趕不及去上的元兇)。
我所希望煮出來的「媽媽辣得」,除了甜而不膩,還能夠保有最多的柑橘馨香,而果皮也能夠盡早達到完美的糖漬效果(Q度),但要達到後者,手段不外乎在空氣中用高溫長時間煮透(果皮煮成透明),或任其在罐中長時間熟成,讓糖份自然吃進果肉果皮裡,只是這兩種方法不免冒著香氣過度揮發喪失的風險(橘子皮油相對於其他成份,揮發性是強多了)。
這就是,becco推測,為什麼CF女士在處理這麼一個看似簡單的口味時,設計三個工作天的程序,在第二天,把橘子湯放回爐子上,開小火煮沸,當然還是要不斷攪拌,然後,關火,再放回冰箱過夜。
雞蛋丁汁多皮薄(約2~3mm)的特性也在此一覽無遺,這樣一來咱們毋庸將果皮切碎(扇形的多好看,又不是做狗食罐頭),或者用冷水泡上24小時(香味都泡掉了吧?),還是拿壓力鍋折騰十五分鐘(喂,美國人,夠了喔你們!)再去煮,果醬不是醬菜,搞得人家不知道在吃什麼食材做出來的食物,好似演習於荒郊野外的戰車裡摸黑吞下的便當,那是Becco醬園的恥辱。
第三天,加入四百克青蘋果果膠,用中至小火煮至沸騰,火轉大,從現在開始必須不停的攪拌,書上說要在high heat上沸騰十至十五分鐘,這長達五分鐘的彈性空間曾令我很迷惘,一直不懂關火的時機究竟為何,如今漸漸懂了,答案是:鼻子先生會告訴你!
在沸騰過程中將鼻子先生湊上去這一鍋融岩似的上空,當然你絕對可能被潑濺燙傷,我的建議是:自求多福吧。總之你會發現所聞到的味道是不斷在改變,那是融合了加熱蒸發後的果皮、果肉、果汁、焦糖、以及其他香料與烈酒在不同階段所散發出來的不同味道,彼此間的比例隨時間流逝改變交融著,這個時候得由"你"決定在哪一刻熄火,那個時候該是什麼樣的味道什麼樣的比例,焦糖該稠到什程度水果香氣該熟到什麼地步醬汁裡的水份該剩下多少份量,辛香料的味道該煮去多少留下幾分---這些問題太難了,鼻子先生頭腦不好,沒有辦法想這麼多,鼻子先生現在也還不知道"那個"究竟是什麼樣子,只是等"那個"時候到了鼻子先生自然會曉得喔,要是不曉得就傷腦筋了噢!
至於"那個"究竟是什麼,"那個"聞起來看起來聽起來像是什麼樣子,叫Becco的青年是完全沒有辦法說明的,所謂的"那個"是超越語言文字還有無蝦米輸入法的東西,叫作becco的青年只能說: "那個",就是標誌著你與我的不同,像是每一個作者筆觸一樣的東西呀,就是靠"那個"才讓人分辨出手工果醬背後一個個不同的身影,拿人來說,或許,應該就是像眼睛的形狀與顏色般的東西吧。
關火,裝瓶,剩下的工作交還給時間。想像力讓熱愛土地的方式可以有無限多種,叫作becco的青年選擇的不過是最原始的方式---但願,這樣的作功不致於辱沒農人的心血,土地的滋養,以及陽光所帶來的豐沛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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