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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看過一本由梁秉鈞主編的「文學香港與李碧華」論文集,探討李碧華小說的文學風格及其相涉文化現象,讀來很是令人玩味。其中關於胭脂扣與懷舊的關連,最是令我感到傾心。幾年後拜讀了周蕾的”寫在家國之外”,其中提及懷舊的客觀條件與懷舊者目光之間的關連,令人不禁讀來心醉、大呼過癮。
胭脂扣,李碧華原著小說,後翻拍成家喻戶曉的電影,由梅豔方、張國榮主演。故事背景放在三0年代的香港,一位紅牌阿姑與世家少爺相戀、闊少家人反對,爾後相偕自殺走上黃泉路這樣的嫻熟故事鋪排。如花這位紅牌阿姑,雖然出身妓女,卻對愛情執著、忠貞,黃泉路上苦等五十年,等不到情郎十二少前來會合。於是來到了五十年後的香港,透過在當時報社工作的袁永定及其女友凌楚娟(萬梓良、朱寶意飾)的幫助,幾經波折終究心碎地發現了十二少偷生成功,一人獨活的愛情背叛事實。
在這樣的一個故事裡,如花來到了五十年後的香港,悲傷地發現1987年的香港,已經不再是1934年香港的那個樣貌了。酒樓、戲院、燈紅街景……,被商業化的超商、現代建築給一一取代。搭乘巴士在石塘砠下車的如花,終究得再回頭尋找被嚇壞了的永定問路,因為”路都不一樣了”,對於在五十年後回到舊日香港的一隻鬼而言,香港已不再是”她的”香港,而是異鄉,一個記憶中不曾存在而今被迫接受的異鄉。從言語式樣到衣物建築,相同的地點,迥然的城市,令人心傷。電影裡如幻燈片式的閃光設計,在相同的地點,透過如花的眼翻拍出不同的街道。如花眼中的舊日時光是燦爛輝煌、金黃耀眼的色調,反之現實的顏色,卻是夜晚寂靜、灰濛濛黯淡的。懷舊的思緒發酵在腦海理的影像是熱切的,召喚出人靈魂深底的渴慕,現實的色彩隱退,一如幻夢般疏離。置身相碰的是現實,然而貼近內心溫度底醞的卻是思慕的從前。
在梁秉鈞主編的香港論文集裡,學者們精彩的提出了各式胭脂扣與懷舊的思考與見解。講到胭脂扣中的如花為何選擇回到五十年後的香港而非三十年或是八十年後的香港呢?五十年是個象徵,物換星移的城市變遷,五十年足以滄海桑田。1987年的五十年後,距離1997年的九七回歸,尚有十年的距離,那是香港繁榮盛世的里程碑,一切頹敗與茂盛的臨界點。姑且不論其年代的文化斷論是否屬實,然而將胭脂扣與懷舊劃上了等號的橋樑,對於面臨變遷不知所措的許多資本社會下的我們而言,諸此論述,的確感同身受。
然而我尤其喜歡1993周蕾寫的”愛情信物”所言的胭脂扣與懷舊。周蕾筆端細膩而又擅析人心,這位大學者將”懷舊”一詞作許多深入的討論。她提到了所謂的懷舊,是一種懷念舊日美好的心緒,”懷舊就是想家的意思”。懷舊一詞所隱指的是一種不復往日的喟嘆,也是一種渴慕舊日風情與價值觀的心靈眷戀。周蕾提出了李碧華小說一個非常有意思的點是—李碧華絕對不會輕忽作為虛構元素(即愛情故事)的重要性。當民俗學不斷強調並考證歷史、風俗、背景、服飾等客觀要素的重要時,李碧華小說的動人心弦,正說明了民俗以外的人的部分,關於愛情,才是雋永人心、感動靈魂的那顆水晶球。(這使我想到了幾年前轟動全球的”鐵達尼號”,如果不是那兩位菜市場名的”蘿絲”和”傑克”在那裡呼天喊地感人肺腑,又有誰會關心那艘船淹死了多少人、丟掉了多少寶藏、那幅裸身油畫又畫得是蘿絲還是哪位阿貓阿狗呢?)所以說愛情重要。提煉出來的感情元素,作為人情感的參與,使得這些物件得以重要而令人珍視。
因此,當我讀到周蕾提及懷舊之所以感動,來自”懷舊者的目光”時,我不禁感到熱血沸騰。懷舊,若是懷念舊時光,一切的停泊還是在物件。然而如果懷舊之可貴,在於懷舊者渴慕舊日靈魂的眼光,那麼一切便又全都鮮活了起來。周蕾引用斯拉夫‧史錫克所說的:「在懷舊電影中……目光呈現為客體的邏輯。真正迷人的客體不是展現的場景,而是被這些場景吸引、迷惑的『他者』的目光。」,據此,周蕾於是作了這樣的說明:「真正迷人的客體不是展現的場景,而是背這些場景吸引、迷惑的『他者』的目光。」便是這樣的人賦予物靈魂論調,召喚出我閱讀時靈魂深底的快感與喜悅。如花作為電影中的主角,被我們觀看而成為他者。然而透過了這位他者對舊日時光美好想像與回憶的眼光,我們亦同時經歷了舊日的美好想望。那個對愛情仍存有信仰、一切價值觀”仿若”完好的舊日情懷。
然而亦只是”仿若”。懷舊不過是一楨”過度美化”的風景。如花回到現世,戳破了當年那位矢志不移願隨生死的十二少,其世俗貪生的塵世面貌。回憶裡的美好終歸是 “製造出來的想象”,一種與現世的疏離。然而透過這樣的疏離狀態,懷舊呈現了真實而不可毀改的一面。懷舊成了一項絕一無二的擁有,現世裡無法複製的珍品透過了懷舊,現前了我們的目光,召喚出懷舊者感人涕零的靈魂。周蕾的論述,將人提前於物,這是我所信與感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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