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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文茜 / 2011-10-27 時報週刊 第1758期
殘缺,使人生變得更美好;正如蘋果公司的Logo,缺了一角,反而出色不凡。
賈伯斯生前惟一口述的自傳「賈伯斯傳」,十月二十四日全球上市,書商當天中午立即快遞一本至我家。我以悸動的心,快速地於兩個半小時內,閱讀完第一次,全書七百七十五頁。每讀到人生帶給他殘缺時的痛苦記憶,我即於書頁上摺一個小角。這一頁的紙已勿須躺平,它本來不是為了描述平順無聊的故事,它被特別地摺疊,像我對一位陌生人摺疊著我的愛、不捨與敬意。其他平坦的紙頁,只是敘述賈伯斯如何成立他的夢幻工作室,與迪士尼如何交涉談判,並賺了大錢。那些賈伯斯的事,我們皆已太耳熟能詳,而且我也不感興趣。
我相信,賈伯斯終其一生,不過也僅是以「科技」為名,目的為了完成他人生狂想的譜曲。他在乎的是「Think different」,瘋狂、與眾不同、脫軌,然後讓世界「向前邁進」。這一名天才,從他生父母的精子與卵子結合那一刻起,已注定人生走上脫軌,因為正軌不會賜予這名孩子「人性化」的成長過程。
賈伯斯生於一九五五年,比二○○一年九一一事件早了四十六年誕生。過去我們僅知道他是一名被遺棄的嬰兒,但傳記中第一回,道出他的父親不只是敘利亞人,而且是一名擁有好幾座煉油廠商業大亨的兒子。賈伯斯口中「只是一名提供精子」的生父家族,不只是回教望族,甚至勢力龐大到可以操縱當地小麥價格,在敘利亞擁有大片土地。
賈伯斯生父母相遇之處,是美國保守又開放的威斯康辛大學,那裡的校園如Madison是自由派大本營,但出了大學則是天主教共和黨的保守派地盤。賈伯斯的生母愛上了回教徒的助教,而她卻是一個嚴格教義天主教家庭的女孩。不過二十三歲,天主教女孩懷了回教徒的兒子,這兩個至今糾纏不斷、掀起宗教戰爭的教派,卻在賈伯斯母親的子宮內,既幸也不幸,孕育了日後人們才知道是傳世奇才的小生命。
從天主教卵子與回教精子結合的那一剎那,注定了賈伯斯的一生,他必然得被生下來,因為天主教不允許墮胎;然後他必然得被棄養。一個命中注定的殘缺,一個命中注定他日後成長過程得比別人更多探究內心的人生功課,他得識破也衝破牢不可挑戰的宗教信條……,打從出生那一刻起,一切已注定。他不只是一名孤兒,他得一步一步地克服一切的困惑,直至「Think different」。
於是賈伯斯像上天賜予人類的禮物,管上天叫阿拉、基督、瑪麗亞、佛祖、或禪宗……,上天給了我們一名天才,讓他先被遺棄,從富有上流社會的精子卵子身體外被丟棄,然後再由兩名安貧樂道但充滿愛的工人藍領家庭收養了他。
遺棄與寵愛織網了賈伯斯的一生。他幸運地被道德崇高的工人家庭收養,並繼承藍領階級父親的品德。他曾說自己的養父,年輕時帥如詹姆斯迪恩,喜歡修汽車,每件事總想辦法做到盡善盡美,連許多沒人發現的細節,也不放過。他養父雖是一名窮光蛋,但賈伯斯在傳記中告訴作者Walter Isaacson:「我一生以父親為傲,因為他不會為了成交生意而花言巧語,或低聲下氣巴結客戶,當個馬屁精。」賈伯斯非常憤怒一般庸俗的見解,認為他拚命工作,只是想板回一城,讓拋棄他的父母後悔。他說:「或許領養的身分,使我變得比別人獨立,覺得自己與眾不同;但我的養父母,百分之一千才是我的父母。」
寵愛,使賈伯斯自信;遺棄,使他獨立。原生父母給了他天才的基因,養育的父母包容他、縱容他、相信他,甚至崇拜他,任由他的人生一路闖禍、冒險、追尋……;然後,世人才擁有了這位奇才。
賈伯斯的養父給他的身教深深影響他日後創業的態度;傳記中他自述不向生產鏈的廠商砍價,他在意的是生產者能不能提供完美的工藝產品。創業後,他不投資金融商品,不炒股票,不買噴射機;他雖熱中某些不算便宜的設計產品,如保時捷、雙人牌刀具、百靈牌咖啡機、亞當斯(Adam Smith)黑白攝影作品、貝森朵夫鋼琴與頂級音響Bang & Olufsen……,但這些與他的財富並不成比例。
他住的房子沒有太多裝飾,一以貫之,直至他死亡iPad大賣,蘋果股價大漲,始終未曾改變。以致甲骨文執行長到他家作客,在賈伯斯兒子眼中,「那可是一名比爸爸有錢多了的叔叔。」蘋果上市三十年後,賈伯斯回憶人生擁有第一個億美元的心情,「我永遠不會忘記,我生長於中產階級的家庭。……我看到蘋果公司的一些人賺了大錢,開始買勞斯萊斯與好幾棟豪宅。……這不是我要的生活,我對自己承諾:絕不讓金錢破壞我的人生。」
絕不讓金錢破壞人生,他相信過多的物質欲望會腐蝕靈魂。他真正的榜樣不是巴菲特、比爾蓋茲,而是窮光蛋養父;他的人生只力求產品完美,把多數的精力全投注於產品不斷向前邁進。他不關心股價,只在乎作品是否足夠改變世界。
賈伯斯傳首度透露,他自二○○八年初癌症已轉移,每日得靠注射嗎啡止痛。但同一時間他一一推出iPhone2、3、4、4S,以及改變世界的iPad。當年賈伯斯重回蘋果時,親自撰寫廣告文字,並挑選「向瘋狂人士致敬」的瘋狂人物。其中之一是Bod Dylan,但鮑伯呼喚賈伯斯的不僅是六○年代歌神的身影,而是八○年代重登舞台彈奏電吉他的勇氣。
那一年,鮑伯頭也不回地上了舞台,帶著「The Band」,彈起無人熟悉的電吉他,觀眾席噓聲不斷,這不是他們要的「吉他之神」。但鮑伯告訴樂團,一秒不停:「他媽的,我們繼續演奏!」賈伯斯相信人的一生就是那麼幾頁,他不會向停留腳步的人致敬,只會向不斷向前邁進的瘋狂人士致敬。
他總是一個不回顧滿足吹噓既有成就的人,以致他活了僅僅五十六歲,卻好似改變了半個地球。
賈伯斯被他創辦的公司開除了,同時被他自己引進的夥伴背叛了;他不是聖人,不可能沒有憤怒。但即使懷抱怨怒,他熱烈的靈魂又讓他投入Pixar,人生另一趟意外的旅程。這一場與動畫公司的邂逅,不只填補了他再回蘋果十二年間的空缺,幫他賺了千億美元,更幫助他創新iPad時,提供絕棒的點子Appstore。他設計了一個平台,讓全球看不見,或搖搖欲墜如Pixar般的天才動畫小子們找到夢想平台,在那裡創業;而這間接使得iPhone與iPad,在同型的平板電腦及智慧型手機中一枝獨秀。
傳記尾聲,賈伯斯的人生走到末了;他不再聆聽年少時約翰藍儂的音樂,那一首始終伴隨他長大的歌曲〈母親〉。「母親,你生下我,但我卻從未擁有過妳。父親,你離開我,但我卻從未離開你。孩子,不要踏上我的後塵……我走不動,而我試著逃……。」
被遺棄的孤獨心靈,始終伴隨著他長大,流浪至印度,刻意學習最清貧的人生;逃至日本,以徘句向禪宗大師習道,參悟人生心靈之苦;與約翰藍儂兩個命運相同、被遺棄的孩子,先後加入佛洛伊德原始吶喊派心裡治療,喊出他的悲憤,喊出他人生遭受的背叛,也喊出他罹癌之苦。
直到一切走到末了,他無力吶喊,也沒有必要再吶喊。傳記中他向自己二十三歲時步上他的後塵,也遭他遺棄的私生女懺悔;向養育他的父母,細數自己不夠體貼的點點滴滴。
他渴望來生,至少他冀望人生熾熱的信念,可以綿延不絕。一天熬過一天,賈伯斯不捨每一個消逝的晝夜;愈近人生終曲,他愈惦記養父賜與他的愛與完美精神。他工作至死前最後一天,即使體力早已不支,經常受不住莫名地冷到全身發抖;此刻的他,只記起了殘缺外遺留的完美。
時光漸漸收起,終於一切成了昨日。十月五日,他停止了呼吸;十月二十四日,他的人生被大部分坦白且詳實地記錄,成為地球上最暢銷的書。賈伯斯已死,懷念他的人卻遲遲不肯離開,於是半個地球,每一家書店均大排長龍,世界終於跨越了教派,此刻只渴望追尋一名傳奇人物生命的軌跡。
在殘缺中,世界與他再次深深擁抱。
在殘缺中,世界因他而更完美。
在殘缺中,他的生命因此超越了同輩所有的人,成了一個二十一世紀人類不會遺忘的名字。
而這一切,均得從一九五五年二月二十四日,某一個孤兒的誕生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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