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顎大臼齒牙齦腫腫的，已經一陣子了。」小青躺在診所裡有著好幾隻機器手臂的椅子上，那張椅子有波浪的形狀，讓人一躺上去直覺可以沈沈地入睡，像是父親節禮物的廣告那樣。挪高身體的位置，小青將短T恤向下扯遮住她的腰支，心裡想著：如果待會兒能夠睡著的話，那真是太好了。
醫生拿著病歷表擋住了戴口罩的一張臉，小青閉起眼睛前瞥見了醫生頭頂一莖莖白髮，這家牙科診所是在小青念小學時開張的，她還記得開張那天騎樓擺滿了花籃，還有寫著楷書「醫術精良」蔟新發亮的匾額，就掛在她的頭頂前方，現在上面的亮光漆都晦黯了，就是一塊爛木頭老掉牙似地懸在白牆上，四個大黑字染了一層黃稠時間的黏液。隔著口罩，醫生含糊的聲音傳來，小青看著口罩一掀一閤的跳動，心想：不知道醫生他聞著自己的口氣的時候，會不會感到厭惡？不過小青的口氣醫生應該是聞不到的，她可以放心的講話。
「咦，妳很久都沒來檢查了，藍小姐。」小青只唔的一聲算是回答，只敢盯著醫生的白頭髮以及座椅手臂上那一盞泛黃的燈，她懷疑那盞燈光究竟能使醫生看得清楚嗎？醫生的近視鏡片上殘留了一點一點白色的痕跡，是上一個病患的牙屑吧，小青不想張開嘴，怕吃到醫生身邊的空氣。這個醫生已經看了她二十年的牙齒，她的第一個牙套、好幾顆蛀牙都在這裡被處理掉的，算來，他們都在同一條街上成長，如此一想，小青覺得醫生是可信賴的一個人，二十年過去了，他好像除了白頭髮多了，其餘的都沒什麼變化，包括臉形、身材、口氣。
「我的牙齒並不疼痛，只是牙齦腫脹，好像火氣大那樣。」
「大概是蛀牙蛀在牙齒裡頭，妳一向都這樣，還有一顆智齒沒拔。」醫生拿開口罩，小青看清楚了醫生的臉，金邊眼鏡方方的，斯文也可以說是老土。以前，她從不曾仔細打量陌生的男人，現在可不。
醫生不急不徐的檢查病歷表，健保都實施多年了，大家都用健保卡蓋章看完病走人，他仍然以出生年月日收集病歷表，小青想著醫生是不是太閒了，還是性格中的堅持主義作祟，這樣的男人在她眼裡，是可愛但脾氣不好的那種。
「來，張開嘴巴。」醫生的語氣，像正在餵小朋友吃漢堡，讓小青突然間覺得好笑，這種好笑的感覺，是有點戀慕的酸楚，就像嚼著漢堡裡夾的那片醃黃瓜的味道，突然的酸汁淌出，有點不捨得馬上嚥進喉嚨。她半瞇眼睛，燈光底下白茫的視線，看醫生的眼神，專注且溫煦。
他大概接近五十歲了吧，四十幾歲的男人有一副寬闊的臂膀，還算很好看的臉，一份鍍金般名位的職業，一部高級轎車橫佔在門外騎樓，還有好大一缸熱帶魚…。小青計數著醫生的份量，發現醫生總必須站立著工作，挺住他的擁有，如果他是我的…。她張開嘴，彷彿朝心裡頭倒入一道暖熱流動的黑潮，就要帶動深海處的生物大量並且永無止盡似的繁殖能力，她的腹腔隱隱的抽緊又放鬆，放鬆又抽緊，肚子內裡不斷的進行著細胞分裂，像有鼓脹的小生命亟欲湧出，像是胎動。幻想的列車轟隆隆駛入腦海，牙醫的工具，尖刺的試探她發腫的神經末梢，小青緊閉了眼睛。
她恨死了鑽牙機嘶鳴，除了在牙齒裡鑿洞，也像往腦袋裡鑽個不停，嘴邊的肌肉都要撐不住鑽牙機怪叫聲的重量了，卻不能立刻闔上，小青想著男友總是吼她「妳閉嘴！」此時想閉都不行，但每回夜裡輕柔的拜託男友做好避孕措施，到後來又得驚心收到中獎名單，媽的同樣是「避」，她不自主的臉頰肌肉抖了一下。
醫生在她舌下掛了一支塑膠管子，那支管子馬上就乎嚕乎嚕吸著唾液、洗牙水，她可以想像塑膠管子裡，跑馬燈般一段一段被吸走的液體，裡頭混雜了血水口水牙齒琺瑯質等等身體不需要的廢棄物，想起去年她在婦產科承受的那場災難，雖然發現的早，只有兩個月，然而她完全沒有遺忘的能力去抵抗這一段記憶，麻醉之後仍然清晰的感受到金屬爪子冰涼的接觸，也聞得到藥水與血腥結合的鐵鏽味道，更看得見醫生與護士都是女人，都是一個冷血的神情，跟工廠裝配作業員一個樣，將孩子一個手掌接來，填進可恥的意識，就一手丟了開去。事件過後仍記得一切過程，吃消炎藥的恢復期間，把藥片當作清洗劑，像刷地板一樣沖洗，寧可一身的漂白水臭，也不要讓自己嗅到一絲絲血紅色的腥甜；這個記憶是她的飛蚊症，老是在眼前揮趕不走，她將整個經過告訴男友，也只是得到另一次肇事起源的歡樂，還有一套新衣服，別的沒有了。恨死這些事，張著嘴巴想起這些事情，還真討厭。
小青極力忍著噁心的表情，其實也看不出該有什麼表情，一張洞開的嘴，僵緊的臉孔，平日細細撫平的皺紋，如今長長短短、深深淺淺，凝聚在未施脂粉的臉蛋上；醫生放鬆了鑽牙機：「來，漱漱口，妳好像有點緊張。」小青將嘴巴閉起，臉部肌肉有五公斤重的垮下來，明年就三十歲了，可以不必那麼介意自己的臉還有沒有二十歲的彈力了吧，但她還是下意識地拍拍臉頰，像是睡覺前的身體物理運動，別的不顧，保持身段跟臉孔的青春，她才有可靠的安全感。畢竟內在事情沒有人會知道曾經起過什麼風浪，外貌可就禁不起一丁點蟲咬。
等著小青一連漱了三杯水的口，醫生似乎也覺得小青有趣，盯著問小青：「是不是處女座的，怎麼那麼潔癖的樣子咧。」小青雖然抿著嘴微笑了一下，腹部卻漣漪起熱意，好像該臉紅的，可是熱度跑到肚子上了，這時候看醫生的臉，竟然是那麼善意的俊爽，就是對妳有好感的表情，讓小青的嘴裡咬著鹹味，心上含著小女生的棒棒糖，他，可是一名醫生呢，小青交往過的男友中，從沒一個好貨色，真是浪費了；她又躺回座椅，過短的T恤讓她微微的露出一截雪白肚皮，躺下來，更顯得她的身材緊緻玲瓏，這回她就不再拉扯這件上衣了，她想待會兒閉上眼睛，還可以用肚臍眼偷看醫生，看看這位牙醫的能耐有多高。
醫生拿著剪刀剪開消毒過後密封的工具，鎖在機器上，專業的慣性姿態，彷彿一切可怕的離譜的噬菌都不存在，醫生解下口罩一面操作，還一面對小青講話：「妳還住在文化路上都沒有搬家喔？」「對啊。」
「妳愈來愈漂亮了。」「沒有啊。」
「真的，妳是文化路上最美麗的女生了，我常看妳路過。」「嗯…」
「還沒結婚嗎？」「嗯。」小青回答的乾脆，想著：接下來，他該不會約我吧？真是個會說謊的人，以前怎麼都沒發覺，非得最醜的現在才瞭解，整條文化路沒有其他女生嗎？謊言像陳昇唱的情歌一樣動聽──女人讓玫瑰刺傷，男人卻上了天堂…，哼，你們男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擺一副拒絕的臉給眼前的醫生看啊，醫生是已婚？未婚？掛號小姐不像醫生夫人，如果醫生還未婚，那麼我就有一點機會吧，我們住同一條街，什麼都很適合，如果這樣就有冠冕堂皇的理由甩掉不貼心的笨蛋…。小青的千頭萬緒，像她和醫生的婚禮已經開始進行，像賀客鳴放鞭炮，彩帶繽紛的、煙火似的炸了開來…。
醫生的左手抬起小青的下巴，「啊，嘴巴再開一些好嗎？」鑽牙機的鬼吼聲音又響起，吱…。小青心中的煙火消散了，現在只剩酷刑般的磨折聲。
「妳很緊張呢，放鬆一點啊，我什麼時候讓妳很痛呢？」醫生從口罩裡透出來的話語，和煦的像情人一樣溫柔，像擠青春痘那樣的小事，也要說成「好痛喔」那樣心疼的口吻，碰觸在小青下巴的手指，隔著手套，潮濕而暖熱，輕輕地撫過她的臉頰。
小青想，不再是吃漢堡那麼單純了，百分之九十了，醫生正在挑逗她，而且他話中帶話。來整整他，還是順他的意看會怎麼演變？小青開著張大嘴，把害臊的紅熱吐掉：「醫生，我的嘴巴好酸好累耶，還要多久啊？」
「妳下次再不常來看我的話，牙齒就更糟，蛀得愈深就必須鑽更久，怕了吧。」醫生不等小青回答，又說：「來，嘴開開。」小青躺著張嘴成個O型，就跟一只充氣娃娃沒兩樣，這樣的姿態令自己有些糗，雖糗，但是帶著甜意，被保護包裹的虛榮甜意，就像排隊的人群裡，即使沒人看見，也知道自己穿的最美最得體，那樣子驕傲自信的表情，覺得身為女人最好看的模樣，就是現在的心態，彷彿所有人，都願意給予最多的驕寵，而且不必條件與回應。小青躺著，卻感覺全身飄了起來，嘴巴還開著O型大洞。
「再漱漱口，待會兒就不會那麼難過了。」醫生在口罩裡微笑著，小青覺得他的笑意，都堆到眼尾的地方了，一時間卻找不到該說的話，只好乖乖的漱口，吐完第一杯水，等彎彎的水管流著下杯水，她用舌頭頂了頂臼齒，好大一個洞，小青忽然覺得自己靈光一閃：「醫生，這顆牙齒還不需要鑲上牙套吧？我好怕抽神經耶。」對自己找到話可說，小青不免有得意的神采，眼睛射出電波的光芒，恰與醫生相對觸。
醫生隔了一層沾著霧白玻璃鏡片，若有所意的接收小青年輕大膽，挑釁放縱的目光，很明顯的，小青說話的尾音帶了釣魚勾，成熟女人那樣，以為大魚就近在眼前，非釣不可，像是不改其志的堅持──挑誘，陷阱，一種異於平凡日子的刺激，冒險的邀請…。醫生鎳子沒夾緊，把棉花球整個掉進藥水瓶裡。
「我們照照X光，看看牙根的情況再決定好嗎？如果情況還好，可能補起來就好了，如果裡頭也蛀了，那就沒辦法得抽掉神經了，不過妳也別緊張嘛。」雖然醫生一貫和善的說著，小青看見的卻是：醫生沒有停止留在她身上的眼睛，從臉孔滑落到她的小蠻腰再掉到她塗上金亮粉紅的腳指頭。
「我幫妳擦點藥，我們去X光室好嗎？」醫生取下小青胸前的圍兜，並在小青肩上輕按了兩下，小青從波浪型的椅子裡起身，與醫生照面對峙，迎向醫生侵略意味的眼光，那波光像是一把插在石頭裡的鈍劍，用盡力氣拔出來時比劍本身更具殺氣，醫生的色心大概只有三公分長度，這就足夠，他是醫生，內斂是理所當然。小青體內的騷動熱騰騰地竄至臉頰，這種感覺，彷彿是第一次被男生盯著看那樣窘迫，其實小青懂，懂得自己豐腴飽滿，身體裡發燒脹熱的反應是渴想一個人的感覺，竟然和牙齦發炎凸腫相似。
進了X光室，小青背靠牆壁，自己拿了防輻射隔墊蓋住胸腹，心想，醫生錯過接近我的機會了，正好讓他知道我不會假裝糊塗…。
醫生捧著小青的臉，兩張嘴唇的距離不到十公分，對情人或是小孩才會有的凝視注視著小青。他要吻我了嗎？
他側彎著腰：「嘴巴打開。」小青闔上眼睛，眼前仍感到光亮，醫生的溫暖手指，輕輕舉起小青的手，「來，用食指壓住這裡。」「對，很好。」醫生轉身關門，ㄘ差，拍好了。
小青的大臼齒在黑白負片上呈現了一個黑洞，但是牙根處還很健康，醫生溫柔的說：「不需要抽神經了，用銀粉填起來，磨光就好了，安心了吧？」醫生對她笑出聲音，聽起來像笑她在溜滑梯上跌倒一樣，小青感到自己的笨拙，竟然在醫生面前顯露。方才的X光儀器，將她的心思，鉅細靡遺的剝解，彷彿一進入診所直到現在的想法意念，一一的被X光滲透，被挺俊的醫生看穿她敗德的幻想與欲望，會不會很可恥啊？
繼續工作的醫生不再那麼迷人了，小青想：我不敢再胡亂想了，希望醫生沒有任何發現她在心上演的戲碼，也不好立即變臉，抿嘴笑著回答：「謝謝，省了很多錢，還好不太痛。」一回答完，小青後悔自己怎麼了，多像個歐巴桑的口氣，小青只想趕快逃離診所，趕快逃離羞愧的紅沱。
「好了，可以了，下次要定時檢查牙齒喔，不然怕痛又怕醜的女生很麻煩喔。」醫生從頭到尾都將小青當作是十歲小孩似的，還對小青眨眨眼。
「辣妹再見喔，記得回來看我嘿──。」
小青臨走前，看櫃檯內的護士連頭也沒抬一下，一場差點演變成麻雀變鳳凰的風暴彷彿從來不存在這家診所內，小青的心情就像那顆還沒填補的臼齒一樣被鑿了一個洞。
下一位預約的病患走進來，小青看她約莫四十出頭歲，矮矮胖胖的，大聲喚著：「林醫師，我來了。」
醫生遠遠的，親切的回答她：「大美女，妳來啦。」
小青頭也不回的走出診所，她想：還好，一切什麼也沒發生。
本文獲 第三屆台中縣文學獎 短篇小說類 短篇小說獎﹝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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