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像一萬朵黑玫瑰充塞我湫隘的房間。雖然睜著眼睛,卻什麼也看不到,除了玫瑰的黑。錄音機裏的王菲慵懶而挑逗地向我訴說著她的熱情和渴求,寂寞和虛無;歌聲在房間裏凝結成無數的露水,沾染了一萬朵玫瑰。
窗外傳進來的卻是另一種聲音:沙沙--沙沙,有如海水湧動一般,附和著王菲的歌聲。我的窗外不是海洋,沒有亙古如斯的蒼茫與瞬息萬變的湧動-那裏只不過是洗衣機的位置,機器正在洗衣,裏面的水洶湧澎湃,造成了海洋的幻覺。雖然看不見,但我可以想像:一個方形的黑色巨盒笨拙地立在那裏,輕微地抖動著,蓋面上亮起紅色的液晶數字,標示著剩餘的時間。數字隨著時間精蟲一隻隻死去而遞減,四一、四○、三九……三四……二一……,等到時間死盡,數字降為「零」的時候,機器也就停止運轉,一切復歸寂靜。黑盒子裏,禁錮著一座海洋。藉由聲音,我想像著每一片波浪捲起的角度,滾動的速率,飛濺的水花,以及千片萬片億萬片波浪糾結纏繞而成的一座龐大繁複的體系,這是一座我虛構出來的海洋。海面上,風雲變幻,詭譎難測;海面下,弱肉強食,嶮巇叢生。
而我也只能想像、虛構罷了。我居住的城市,嗅不出海洋的氣味,看不見海水的蹤影,聽不到海濤的聲音。城市是純粹的固體,純粹的僵硬;假如它還有一點點液體性的話,那便是透過雨轍凌亂的車窗所看到的一幅濕縐縐氤氳迷濛虛幻扭曲的城市圖景。這樣的圖景,有時也給予我靈感,啟發我由微渺的濕性敷衍出浩瀚的汪洋。
對於海洋,我有無限的迷戀。那份迷戀不知始自何時,也許始於基因配對之際,也許始於心臟開始跳動輸送血液的那一剎那,也許,也許是無始以來累世累劫集聚積澱的虛妄戀慕。海洋的因子流淌在我的血液中,借我的肉體寄生,也被我的肉體所禁錮。
初次親近海洋,是在十七歲的一個微雨的秋天。海風撲撲地吹著,風裏帶著海邊特有的鹹鹹的海水氣味。小雨輕薄得沾不濕衣裳,卻足以在眼鏡上罩上一層薄紗,給多愁善感的少年一個更為迷濛悠遠的視界。當我們站在巨岩上,看到眼前那一片洶湧奔騰的海水時,所有人都被震懾住了。
海浪像一大群妖魔鬼怪猛力朝岩岸衝撞,每衝撞一次便發出一聲巨大的雷吼,並激迸出一大片破碎的水花,有如妖魔濺出的鮮血。衝撞過後便往後退,適才的雷霆萬鈞之力消散成無數白色的水沬,等著和下一個浪頭會合,再一次衝撞。海水不斷撞擊岩岸,也撞擊我的胸膛;海的另一邊,是無際的蒼茫。這一剎那,往昔我從童話、詩詞、圖片、影片想像得來的對於大海的感動,都被撞擊得從我的億萬毛孔裏掉落出來,化為雨點,匯入現前汪洋般廣博深沉的感動裏。再多的雨水也無能增減大海,億萬雨點剎那之間便被汪洋吞噬得無影無蹤。而我體內夙昔蟄伏的海洋因子,也霎時醒轉,在血液裏一齊奔騰衝撞,應和著眼前洶湧的浪濤。
「這個時候,什麼話都不必講。」一個耽美的少年說。
「我真想跳下去。」另一個說。
十七、八歲的慘綠少年,面對著這一片無能為力的美,像一尊尊雕像在風中佇立。海潮不斷來來去去,汪洋一徑悠遠蒼茫。時間彷彿消失。像消溶在海中的雨點。從剎那過度到永恆。
自此之後,海洋的影像不時在我胸臆間侵擾。有時是鬼魅的身形,在我失意時悄然來襲;有時化身為戀人,容受我過多的幻想以及無止境的夢囈;有時幻化作死神的形貌,以亙古的陰霾恫嚇我;有時變形為一山血染的紅花,告訴我慘烈以及美麗的真諦。在我眼中,海洋有千萬種容貌,隨著心緒而變換。
我開始以文字虛構海洋,延長那一剎那的真實印象。在這之前,頂多以「凌萬頃之茫然」之類的套語來表達我對遼闊水域的欽仰之情。現在,我可以用較長的篇幅、較詳細的文字,來描摹海洋的情狀,捕捉它的神采,讚美它、榮耀它,甚至以之作為某種暗喻或象徵,來寄寓我的哲思和情感,既然我自認為對它已有較深的了解。我的文字裏大量出現海洋。然而,我真的看到真實了嗎?我真的了解了嗎?
海洋千變萬化得難以捉摸,在現實裏如此,在我的想像裏也如此。時而暴烈,時而溫順;時而光彩,時而灰敗;時而剛猛,時而柔弱;時而天真,時而滄桑;時而安靜,時而喧噪;時而可愛,時而猙獰;時而狂野,時而矜持;時而慈愛,時而殘忍。它幾乎集所有矛盾對立的特性於一身,日日夜夜分分秒秒變動不居,以永恆的動盪來調和一切矛盾的因素。每一剎那有不同的因素作用,因此也就呈現不同的面貌。剎那連著剎那,生滅不息。究竟海洋是何種面貌呢?海洋沒有面貌,它不過是提供各種面貌交迭展示的場所罷了。它是畫布,接納任何色彩;是鏡子,容受一切光影;是鋼琴,彈奏得出所有的音符和樂曲。
遷流不息,無有定相--這或許就是海洋最適切的寫照了。這樣的考語,不免讓人心頭一驚,彷彿想起了什麼。然而,也因為這一驚,海洋才更符合我們心跳的節奏,更以其神祕魔魅的氣質收攝我們的魂魄,使我們為之癲狂迷戀。而癲狂迷戀,經常也是危險的。
十九歲,六月,炎熱躁動的季節。在參加完畢業典禮之後,我又回到海洋身邊,和朋友拾掇往日的足跡。大海依舊美麗動人,我們的心靈依舊柔嫩易感。白花花的陽光遮翳眼球,世界看起來光影迷濛。
一大片光影在我眼前躍舞,以海洋的皮貌,以美神的血肉,以女妖的髓骨,以死魔的精魂。向我呢喃細語,淺笑低唱,召喚,輕撫,誘惑,施咒。於是我茫然向光影邁進,一步、兩步、三步……,我的步伐已無法停止,我即將順著濕滑的巨岩,墜入岩下數丈之處的無底深淵,到達一個幽深暗黑,或者也可能是光影迷離的世界……我躺在海洋溫軟的懷抱裏。海洋像個子宮。海面下的水向四方流竄,有如飛散四射的煙火。到處是漩渦,詭譎,危險。海洋是一座大墳場,遍布死屍。海洋是慘烈的戰場,生命吞食生命,血肉餵養血肉。身軀隨著海水沉浮,蕩漾,有如吸毒一樣醺醺然。海洋是個快樂天堂。海洋是地球的心臟,吞吐整個地球的血液。海洋是填滿億萬朵紅花的巨大坑谷,滿坑滿谷的花朵散發出血腥的香氣。海洋的歌聲清潤優美如朝露。大海聚集世間種種水:雨水、露水、雪、霜、冰雹、淚水、汗水、鼻涕、唾液、尿液、精液、膿血……
上一剎那,時間彷彿消失,我任自己向深淵滑落而沒有任何掙脫的想法。只一剎那,卻如永恆般長久。這一剎那,我陡然回神,看見伸手可及的另一塊巨岩上,有個僅容數指的孔穴,我迅疾伸手以指勾住孔穴,才停止下滑。我跌坐在岩石上,腳下的浪濤猙獰咆哮,擊打岩石,偶爾有水花濺上腳踝,濕濕癢癢。
剛才,我與死神打了個照面。那一剎那,我其實是愉快的;但事後回想,不免毛骨悚然。
毛骨悚然也不過就是一剎那而已。之後的無限剎那,我遺忘畏怖,遺忘死亡,遺忘毀滅,只記得美,記得感動,記得愉悅。剎那連著剎那,生滅不息。而耽溺於海洋的剎那,似乎比畏怖海洋的剎那多得多。
我繼續想像海洋,思索海洋。為什麼我對海洋如此耽溺迷戀,不畏生死呢?山與海都是大地上的龐然巨構,同樣壯闊美麗,同樣懾人心魄;然而,山總不如海那樣令我心蕩神馳。為什麼如此呢?也許,山就是缺少那麼一點神祕及不可知的領域吧?山高可見,海深難測;山體兀然矗立,海水波動難馴;山遮斷眼界,海延伸眼界。汪洋浩瀚,無有邊際。如果海洋有邊際,那不是它真實的邊際,而是我們視力的邊際。當我凝視海洋時,我凝視的不是一眼便能望盡的那一片碧藍;我真正凝視的,是海天界線背後那一片肉眼看不見的版圖。就是這片版圖,滌蕩我的心靈,攪擾我的神魂,牽引我的想像飛馳、揮灑,以各種色彩、光影、音符來填充這塊空白的處女地。它廣遠無涯,足以容納心靈幻化得出的任何事物。在這片領土上,我擺脫重重束縛,得到全然的自由。
然而,這自由是真實的嗎?這塊版圖是真實的嗎?我的迷戀、我的耽溺是真實的嗎?或許都是真的,但更可能只是我的虛構罷了。如果這些都是虛幻不實,是我想像出來的,那麼我十七歲對海洋的初次驚豔,十九歲與死神的照面,難道就是真實的嗎?這難道不是我迷濛的眼睛和飄忽的神思交媾所產生的子嗣嗎?大海遷流不息,無有定相,它的諸種形貌,皆是由我的念念生滅幻化而出。
但我依然喜歡虛構,依然喜歡想像。我想像海洋是億萬朵染血的紅花,豔麗,腥臊,以血色誘惑我,以腥氣煽動我。一片花海。一片血海。飄飛,翻騰,湧動。我可以染著,可以抖落;可以痴迷,可以旁觀;可以沈溺,可以優游;可以瞋怒,可以微笑。億萬朵紅花迎風飄飛,沾不沾得上我的衣?
我的衣在洗衣機裏。洗衣機的時間不知已在何時死盡,腹內的海洋也已停息。等下一輪的時間重新啟動,才能再創生一座海洋。王菲也停止了她的呢喃情話。只有玫瑰依然充塞我湫隘的房間,我的房間鑲嵌在一棟僵硬的大樓裏,大樓兀立在一座乾燥的城市裏,城市瑟縮在一個荒涼的世界裏。世界啊世界,飄浮在無垠的虛空中。
荒涼。乾燥。僵硬。湫隘。我繼續虛構海洋。
獲第二十一屆時報文學獎散文評審獎(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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