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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04-16 14:15:47| 人氣1,341|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阿盛】藤條戰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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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大志願就是想當老師,目的唯一,長大後要打老師的兒子。此乃小學四年級立下的壯意雄心,我可是很認真的。

新民國民學校,我數十年來最難忘懷的母校,位在新營西郊,一般呼為「西國民」。而新營國民學校位在鎮東,一般呼為「東國民」,東國民又俗稱「銅罐」,取其閩南語音類似,相對的,西國民又俗稱「錫罐」。

銅錫是否可以合金,至今我仍不甚理解,但,當年銅罐與錫罐的學生幾乎完全合不來,經常相互取笑或怒嘲,拳來腳往一場總是免不了。

為什麼免不了打來罵去呢?東國民的學生多半是公教人員或地方商賈的子弟,西國民則泰半學生出身貧寒家庭。銅比錫值錢,銅罐學生因此有點「搖擺」,搖擺,走路搖搖擺擺,大剌剌的,往往對錫罐學生出口不遜,他們甚至編了一首諷刺謠:「錫罐啊,錫罐啊,錫罐啊摔一下,落土馬上破,無破也去一半。」這是有押韻的。為了不甘示怯,錫罐學生也編了一首反諷謠:「銅罐銅罐,無體無款,有仇報仇,有冤報冤,考試時陣看誰較高山。」

這兩首童謠,都兩校流續許多年的「傳統」之一,西國民學生敢於說「考試時陣看誰較高山」,那是因為彼時國小畢業後須得考初中,而西國民的學生「歹命子,不認輸」,意圖出口氣,只有在考初中時「見真章」,通常,考上第一志願新營中學初中部的,西國民的學生較多,所以。

也所以西國民的管教嚴格。如今想來簡直近乎「酷刑」,老師們奉命嚴教,當然合理合情,可是學生們就慘兮兮了。民國四十九年,我開始參加「惡補」,四年級開始惡補,用意是及早準備,如此三年下來,想不為學校爭光,也難。

我們這些不知名的孩子,當然不敢老師:你的額頭為什麼出汗?老師只教國語、算數,其他的功課寫在功課表上,掛在教室門口,那只給督學看。偶爾,我們也會到操場運動運動,但是從四年級到六年級,我們只學會一首歌〈茉莉花〉,督學來校視察,我們就唱〈茉莉花〉給他聽︰「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芬芳美麗滿枝枒,又香又白人人誇,讓我來把妳摘下,送給別人家,茉莉花呀茉莉花。」督學總是點點頭,嗯哼三兩聲說︰「小朋友,唱得很好,美術勞作課有沒有照功課表上啊?」我們依老師事前的吩咐齊聲回答:「有!」督學又嗯哼兩三聲,走了。

實在我們捨不得督學走,真希望他天天來、時時在。我們每天天未光就起床,除非颱風豪雨大到足以出人命,否則,不管天天天藍或天天天灰,總得上課到天天天黑。

天天天黑之後,補習才算開始而已。苦啊,三年之中,經常沒吃早餐,中餐由家人送到學校或預先帶到學校,晚餐也一樣,沒什麼假日,補習到晚上九點鐘、十點鐘,回家還得做家庭作業。有時候寫作文,描寫父母親,連父母親的形貌都不一定描寫得清楚。

有一點,我們都很清楚,督學是老師、校長的「剋星」,是我們的「救星」。然而,救星來到的時候太少了,少得好似寒冬季節濃雲密布的天空中的星星。倒是我們時常在黑夜中「行軍」到屠宰場、糖廠廠房中補習,特別是夏夜裡,繁星滿天,路上到處有三幾座亂葬墳,燐火綠點點,習見平常。

平常日子,不用如此勞「師」動眾,補習就在原教室。偏是「督學來了」的消息「三不五時」就會傳到校中,老師奉校長緊急命令,立刻搬「師」,我們呢,有事弟子服其勞,隨師到任何可以躲避督學的地方「紮營」,在地方上有點勢力的家長隨時提供補習地點,合作無間。

間或惡補也會被督學查獲,當場查獲,校長在這種時候只好與督學合作,承認自己不知情,是老師用心深切,挽留學生「溫習」功課,老師更合作,承認校長不知情,是自己犯規。於是,督學對校長、老師教訓一番,看著我們解散出校門,他才騎著「菊鷹牌」的腳踏車離去。

菊鷹牌腳踏車是日本造的,車把上有個小鈴,小鈴邊有個小手柄,按動小手柄,小鈴就叮叮叮。

蚊子叮,瞌蟲咬,小學生涯似乎沒完沒了。升上五年級,除了算不完的雞兔同籠問題、火車過山洞問題,還加強背書。五年級下學期,背書背得最多,因為老師認為初中聯考試題重點會是在五年級這部分的課文,我們日日讀、日日寫、日日背誦。老師說,重點中的重點是國語課本高級第二冊中的〈憑弔趙伯先烈士〉,這有點像是猜題,眾老師一致研判,升學大試的作文題目很可能與這一課有關,他們都是「身經百試」的,校長特意挑選出來的升學班資深績優老師,對歷年試題瞭如指掌。

〈憑弔趙伯先烈士〉一課,耗去我們整整兩個月。如今部分課文我還能背誦出,起段是:「在鎮江的南郊竹林寺,蒼鬱的竹林時時透出了幾聲梵唱,使人感到幽靜而清涼--這是什麼地方?這是革命先烈趙伯先的墓地,他已安然的長眠在故鄉。」承段是:「--我們彷彿聽到他的佩刀在響,我們也彷彿看到他站在明孝陵旁,向著他可愛的將士宣講--」轉段是:「我們可還記得,由於三二九的失敗,狂歌痛哭,喀血不止,高吟著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竟教一顆民族的彗星趙伯先倏爾的銷亡?」合段只一句:「伯先,伯先,你是滿懷孤憤,一心勇往,你是民族的靈魂,歷史的榮光!」

光是這一點--我在二十七年後的今天猶能背誦默寫出這些課文--,便可想知當年我們是如何的為趙伯先「拚命」。有部分段句已忘了,也找不出當年的課本,可我是願意如此相信的--如果把我當年的小學同學集合起來,一定可以湊合出整課課文。
背誦國語課文是一件大事,自四年級起,背誦課文一直是非常偉大的事。偉大的事理所當然不可輕忽,背誦不全、錯誤,只有(只有)一個結果,挨打。老師的藤條是真正的藤條,那種不剝皮去青的藤條,再怎麼用力都打不斷的藤條,有的同學試過幾次,老師休息去了,我們自習,膽子大的同學跑到講台上,拿起藤條,用力折彎,折不斷就是折不斷。

折不斷,理不亂。依老師的管理規定,背誦課文,錯漏一個字,打掌心一下,整句整段不會背,男生脫下褲子打屁股三下,女生優待,打三下但不脫裙子。老師並不亂打,卻是男生認為不公平,因為如果不必脫褲子,便能在褲底暗藏墊物,減輕皮肉之痛,很多女生都使用過這招數。男生們為此私下合議,集體不穿內褲上學,老師若要打屁股,外褲一脫,屁股肉全露出來,女生哇哇叫,於是,我們爭得免脫褲的權利,以此脫過不少「劫難」。

挨藤條打真是稱得上劫難。本來,我校的學生家境差不多都不好,沒有穿內褲的「習慣」,三年級時,新校長到任,大力提倡規定所有男女生皆應穿內褲,這是「文明」。我向母親說了,她一口咬定校長「神經線絞不緊」,男孩子穿什麼內褲?她說:「細漢諸甫穿什麼內褲?校長神經有問題。」話是這麼說,她還是用麵粉袋為我縫了一件內褲,只一件,隔幾天洗一次,晚上洗,早上就風乾了。

風乾的橘子皮,我們都像是。即使不脫褲子挨打,還是會痛得咬牙,惡補夜以繼日,人人身上都沒多少肉,肉少更受不住藤條,我們咬牙切齒啊,有個同學,四年級那一年,挨打時咬緊牙竟然咬得落掉兩顆牙,我立下志願要當老師,就是受了那件事的刺激。

尤其刺激我的是,學校規定不得說閩南語。我對此事的痛恨只能用「不共戴天」來形容,而我為此付出的「代價」無法完全形容。我偏不聽校長老師的話,我故意天天在學校講閩南語,老師要處罰,我咬牙接受,眼淚一滴也不掉,眉頭不皺一下,我是吃了秤鉈鐵了心,硬要與這規定拚一拚。當然啦,我皮肉痛了無數次,「掛牌子」掛了無數次,牌子上書有五字「我愛說國語」。

我不但會說國語,連捲舌音都比老師正確,可是,我堅持要講閩南語,終於,我獲得勝利。升上六年級後,老師不再為此打我,全校的老師,包括校長在內,都「認輸」了,他們稱我為「打不死的那個學生」,但他們都將「學」讀成「鞋」、「生」讀成「僧」,舌頭也沒捲一下。

六年級下學期,升學班的老師們真緊張。下課休息時,往往可見眾師聚首的場面,我們走過,偷聽幾句,老師們談的幾乎盡是升學考試大事。「今年應該比去年好吧?學生水準較高」、「新營國小還是比不過我們啦」、「校長說,今年是戰國年,不可以輸給他們」、「沒問題,我看是沒問題」、「估計今年會有三十爬仙進入新營中學」、「如果贏不了新營國小,我們以後三餐只能吃地瓜粥」--「其實校長不必那麼緊張,我們不是已經連贏五、六年了嗎?」、「那裡有連贏?其中有一年輸了三爬仙」、「我可不想回頭去教二、三年級」、「教那些小搗蛋,氣死了,又沒錢賺」……「肯定〈憑弔趙伯先烈士〉那一課要多注意,還是叫學生加緊一些」、「我猜八九不離十,好幾年的作文題目沒選上這一課,今年就是了」、「陳更新那一課怎樣?也好幾年沒選了」、「五年上的那課〈張騫通西域〉也該注意」、「不,不如五年下的那課陳更新,更不如趙伯先那一課」……

上課就是補習,補習就是上課,差別在於每人每個月得繳交三十元,那是「補習費」。教升學班的老師當然賺的是辛苦血汗錢,我們可也不能白費了家裡人賺的血汗辛苦錢,三十元,三十元可以買一百支「油炸檜」,油炸檜一支三角錢,一次買兩支,便宜些算五角錢,五角錢幣有兩種,一種是紙鈔,另一種銅幣,銅幣一面是台灣,另一面是孫中山。窮戶子弟,一個星期拿到一個「孫中山」,會高興得跳出台灣。

台灣錢,淹腳目,我們生未逢時,沒趕得上在錢淹腳踝的時代出世,只能憑想像力去揣摩那個時代是什麼樣子。偶爾在課堂上想出神了,老師的藤條往講桌一打,訓話幾句:「又想入灰灰(非非)了!大考還剩幾天?啊?認真一點,你們全部都要給我考上新中!聽到沒有?啊?」我們都答「聽到」。老師抽點背誦,總是會挑在這種時候,某某某,背〈憑弔趙伯先烈士〉第三段……某某某,背〈憑弔趙伯先烈士〉第二段……某某,背〈憑弔趙伯先烈士〉整課……。該背的就得背,背不出來的就得打手心或手背,如果運氣有夠「背」,背完一課又被指定背另一課,恰好另一課不會背,那糟了,糟了,倒楣,用閩南話講就叫「緌」,ㄙㄨㄟ緌,第一聲,不捲舌。

背誦國語課文是一件大事,六年級下學期了,背誦複習課文是非常偉大的兩件事中的一件,另一件是算術。算術同樣理所當然不可馬虎,滿分是一百,課堂考試分數九十九或六十八,都只有(只有)一個結果,挨打。真要是考六十八分,老師的藤條很可能打裂,藤條折不斷,但會裂開直紋,嗬,裂開的藤條打在手心上,比沒裂開的藤條還「辣」,不信,自己去試看看。

「考試不能偷看」,每次課堂考、月考、期考,什麼考都一樣,老師一定會在發下考卷後如此說一聲。考啊考啊考,國語算術不斷的考,考的都是國語算術!六年級整一年,有人考得得意洋洋,有人考得「滿面全豆花」,有人考得信心愈增,有人考得「瓠籽生菜瓜」,有人被視為龍鳳,有人被看作閹雞,有人總在火車尾,有人經常得第一。而,我一直沒掉在五名外,也沒得過第一名,我看別人挨打的時候較多,自己挨打被別人看的時候較少,與四、五年級時的情況剛好顛倒。

倒數計時,升初中大考日期,日日少去一日,日曆掛在教室牆壁,一天撕去一頁,真叫人著急。「快要打戰了!努力!」老師日日這麼說,打仗不叫打仗,他說打戰,我們看過許多兵,駐營在校內,有槍有子彈,有背包有水壺,老師說:「你們看,他們很勇敢,他們會打戰,你們也要勇敢去打戰!」

「戰爭」終於像鳳凰花突然燃燒在南台灣的青天下,一天之中就爆發了,而,一天之中,戰爭就結束,只等放榜了。

放榜之前,我便約略知道,「銅罐」又會敗給「錫罐」一次。這不難理解,合該「西國民」升學班眾老師的「鐵飯碗」摔不破,他們對了,他們猜對了,他們猜全對了,大考的作文題目是「讀〈憑弔趙伯先烈士〉一文的感想」。

在考場上,我看了作文題目後,傻楞了一陣子,我很用心的寫,作文結尾大意是,我要效法趙伯先的精神,將來要志願當軍人,為國家而戰,打敗萬惡的共產黨。

西國民果然又一次打敗了東國民。放榜那一天,實在很難忘懷,我上榜,上頭榜,我高興的叫跳,母親也答應我買一套全新的初中制服,我看著母親將我小學制服上的學號去掉,「5133」,我的5133,掛了六年的5133換號碼了,換成「1319」,319是初中入學編號,前面的「1」就是指民國五十一年。

民國五十一年三月三十一日,我們,新民國民學校第十八屆應屆畢業生預先拍攝畢業合照,七月大考放榜後,老師送照片到家,大概就從接到照片那一刻起,我開始不想立志當老師,也不想將來打老師的兒子。

我兒子如今讀小學二年級,我呢,自長大成人後一直都沒什麼雄心壯意,未立大志,無有大願,也不說大話。其實,就算有雄心大志,十幾年台北住下來,也會磨得光滑幾近銅罐了。唯有寫作,我可是很認真的。

原載:《聯合文學》79.1月號
收錄於《心情兩紀年》

台長: 阿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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