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許多言情小說中的引言一樣,飄然而來的陌生人,對一個喜歡寫作的人傾訴了一段真實的遭遇後,突然悄悄地離去,留下的或許是一封很長很長的信,或許是一本紙張發黃的日記,還有,就是令寫作者輾轉不能成眠的聲聲細訴。那仍在耳際迴繞的低沉語調,終於逼得寫作者半夜起床,捻亮了燈火,在寂靜的寺廟廂房裏,在鄉野小屋中,或者在什麼有風聲有雨聲相伴的地方,聽著窗外的蟲鳴,思索著如何動筆記下陌生人的故事。
那陣陣的蟲鳴,正似陌生人的飲泣,寫作者望著燈火,燈火裡有陌生人的眼睛;望著紙,紙上浮現出陌生人的臉;望著茶杯,茶杯中的幻影就像是陌生人瘦弱的身子。寫作者嘆息數聲,然後,一字一字地寫下去。
也是一個陌生人,兩個月前,他突然在深夜來到我住處,我並不住在寺廟廂房或鄉野小屋裏,我住的地方是在紅塵滾滾的大都會中心區,沒有風聲雨聲,祇聽得到徹夜不停的轟轟車響。
從見面到離開,近一個小時裏,他幾乎是一句一淚地把整件事情告訴我,而且,正如小說中的主角一樣,他走了,沒有道別,沒有回頭。我不知道他如今會在何處,也許,有那麼一天,他會如我所盼,在這十里紅塵忽然出現,也許,他會從此完全消失在這苦難的人間。
這祇是一段兒女私情。描述真實的兒女情長,最容易使一個感情豐富的寫作者慨嘆氣短。浩浩人海,數不盡的愛情悲喜劇,而如今令我心弦震顫、驚嘆不已的,不是言情小說中的動人情節,不是曾經見過的愛情故事,而是這麼一段至今尚未了結的兒女私情。
許久以來,我腦中一直有著他的憔悴形象,我懷疑,幾番懷疑這祇是一個電影中曾見過的形象,但,是真的,這形象活生生地在我面前坐過一個小時,我清楚地聽到他的話和呼吸氣息,在遞煙時,我觸過他,而我甚至不知他姓什麼。下意識裏,有一種類似遇見奇幻幽靈的感覺,我曾在睡夢中被他的泣聲驚嚇得起床,坐在書桌前,我想起那些言情小說的作者。
他並不曾道出任何意願,當時祇是哽咽地、慢慢地述說,沒留下長信,也沒留下日記。
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他的故事,心中強烈地希望做點什麼事,一種未盡完責任的愧疚感逐漸滋增,許多個夜晚,我思量又思量,終於,我決定去做一件事。
我概略地整理了他的故事,將其中的人名、地名、時間等記下來,擬好了行事的腹案,打定主意要去管一件閒事。
在北臺灣一個很普通的村落裏,我按著他所述的地點,找到了故事中的女主角。這村落不大,五十多戶人家,村落的一角有座土地廟,離廟不遠處有座小小的尼姑庵,她就住在尼姑庵中。
找到她並不費波折,我仔細地看著這個出家二十三年的尼姑,依照他的故事,她與他開始相戀,並不是在這村落,而是在南部的一個大城,那時候,她已出家二十一年,年紀是三十歲。
面對著這個悲劇中的女主角,我有些興奮。說明來意後,我問了很多問題,她的臉上沒什麼表情,也一直不肯回答,我央她說話,她卻看著我,似乎在看一片樹葉,看一隻小蟲。我把他找我的經過敘述了一遍,又描說他的現狀,然後我提出自己的看法,不管她的臉色,毫不猶豫地說出我想做的一件事,我勸她還俗,設法找到他,拯救他。
為了有力地打動她,我不斷地提起以前他和她之間的事,好似數說自己的經歷︰記得他初次見到妳時的樣子嗎?記得他寫給妳的第一封信嗎?荷華,這是他替妳取的別名;兩個月裏的每天清晨,他抱著書爬上尼姑庵的階梯;每天夜半,他苦苦地在橄欖樹下等待;在庵後的山窪裏,你們細聲地討論人生;妳告訴他三十年來的一切,妳承認已動了凡情;他背誦〈春江花月夜〉這首詩給妳聽;他發誓不管世俗如何批評;妳終於決定拋開一切,與他遠走高飛……。
她流淚了,雖是那麼幾滴,而且很快地被擦去,但我確信她的心絕不像外表那麼淡然,這幾滴淚正是人類的天性至情被喚起時,重新在看似平靜的心海中淚盪出來的。我抓住機會,又說了一些佛門子弟聽來簡直要受天罰的言語。她擺擺手,止住我的話,很快地跑入庵中,始終沒開口。
我是個最不忍心眼見愛情悲劇的人,腦海中,他的憂傷絕望的眼神,無助沙啞的聲調,促使我決定堅持本意。在尼姑庵旁邊,我找了一間民房,住了兩天,兩天當中,我見過她好幾次,卻沒有再和她談話,她看都不看我一眼。於是,我離開村落,直接到她以前住的南部大城,為的是多探詢一些有關的事。
大城裏的這座尼姑庵,相當清靜。住持老尼姑見慣了到這兒來談情說愛的戀侶,但是對於自己庵裏的尼姑與世俗人談情說愛,既震怒又恥於提起。當我問及他與她的事時,老尼姑勃然色變,對我的說詞時時報以冷笑,一點都看不出那種出家人該當具有的慈顏善貌。老尼姑不耐煩地打斷我的話,數說著他和她的種種不是,她背叛佛門,她玷污清規;他侵侮佛祖,他冒犯天德;她九歲就修行,不該動塵念,他是讀聖賢書的大學生,不該引誘我佛子弟,辱及自己的家楣;佛度眾生,眾生紛紜,姦情最是大戒,紅塵都是大劫……。
我沒再對老尼姑說什麼,對一個終生在佛門清修的老婦人,我既不忍心也覺得不必要去解說情緣非劫、情愛無罪的理論。在我整個人生觀當中,最最恨著的就是拆散愛侶的人,可是,看著老尼姑圓胖的臉,心中並無厭惡,但直覺到,這件事情,誰都沒錯,老尼姑是對的,他和她相戀也沒有錯,我呢,我自認為做得合情合理,問天無愧。
南臺灣極端,一個小古城的南門外,有一座佛堂。我訪問了佛堂裏的工役,從工役口中,印證了他說的故事。工役是個善良的老人,慢慢地對我述說往事,老尼姑揭發他和她的戀情後,他被父母逐出家門,來這佛堂居住,在住持和尚的苦勱下,他削髮為僧;她,被老尼姑監禁了六個月,逃出尼姑庵,到處找尋他,她蓄了髮,不顧一切地要找到自己的戀人,可是當她找到了使她動情破戒的戀人時,他卻已落了髮。這真是叫人無從說起的悲涼巧合,佛門清地,釋相莊嚴,她祇有含淚而去。老工役說著說著,有點激動,我不知如何安慰這善良的老人,雖然早已知道這段經過,我仍靜靜地聽完敘述,老人最後問我,她如今在何處?她沒有家沒有親人,不知會去何處?他呢?我說出她已再度住進尼姑庵,他行蹤不明,老人哭了,一個將近六十歲的老人哭了。
重又回到北臺灣的小村落,我有越來越迫切的希望,希望打破一切客觀的障礙,圓滿地促續他和她的情緣,希望他和她同人間所有的有情人一樣,毫不愧赧地攜手成眷屬。我深信佛愛世人,愛情無罪,我決定放手做下去,因此,我又去找她。
她不再像上次那麼冷漠,輕聲地回答我的問話,並且述說他後來離開佛堂去找她的那段往事。
一如他早先說的故事,他在小村落找到她,她又是出家人了。這種世間少有的奇事,她自己道來平平淡淡,口氣中沒有很明顯的激情。他曾使她背棄了恪守二十一年的戒律,她的真誠深愛也曾使他背棄沙門,而不論是初見時或再見時,雙方總有一人剃度了。看看眼前的她,細細的眉毛,清純的眼睛,光禿的頭,以及頭上的戒疤,我一度感到茫然。
我再三地勸她出面找他,用最誠懇的態度鼓勵她,她回頭望著金色的佛像,口裏一直唸著什麼,別過頭來,我清楚地發現她的眼中閃著水光。離開大都會之前,我早已有個想法,要拯救他,祇有她辦得到,現在,她眼中的水光,更加肯定了我這想法。我心中一些都沒有愧負神佛的感覺,我已證實他和她相互間的真情,如果不是舊情難忘,如果不是深情在心,她根本不會理我,也根本不會流淚,既已動情,既已如佛家所說的「入劫」了,何一生長伴青燈古佛?
與她道別後,回到大都會,我在報紙上刊登尋人啟事,特地用我的一個筆名署名,他說過對這筆名很熟悉。我盼望著,盼望他像當初突然來找我一樣,一下子出現在我眼前,每當想起她的淚,想起他那憔悴的形象,想起整個故事的情節,我的盼望就更加的熱切。
一天、兩天、三天,一個星期過去了。我開始懷疑他是否又回返空門,也懷疑他是否仍在人間,我忖度一切的可能性,他那沙啞的聲音,又在我夢中響起。
兩個星期過去了。我第三次到小村落去,我要勸她出面,我深信情結仍須情來解,我甚至擬好了一套說詞,然而,她不在了。一個尼姑說,她不告而別,誰也不曉得她到何方。
如今,時常在夢中驚醒我的,除了他的泣聲外,還有她眼中的水光,許多次,那水光在夢裏擴散,一片耀眼。我坐在燈下思索,內心仍深切地期待著什麼。半夜裏,我提起筆又放下,我又想起那些言情小說的作者。在轟轟的車聲中,昨夜燈下,我點燃了香菸,嘆息數聲,終於,一字一字地寫下來。
原載67.9.23《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收錄︰《中國當代散文大展》(德華)
《中國散文大展》(金陵)、《行過急水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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