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在二十歲以前,從沒幹過一件正經事。根據祖母的說法,在當年,幾乎全鎮的人都認為他這一生不會有什麼出息,而且他會成為職業流氓,簡直就像太陽會升落一樣肯定。但是根據爸自己的解解,這純粹是祖母言過其辭。不過,祖母連爸七歲那年偷了什麼水果、被什麼人追回家,都記得絲毫不亂,從不顛倒,所以,我當然是相信祖母的話。
爸到二伯公家裡玩,空著手從大門進去,然後揹著一書包的棗子從後門溜走,二伯公在家裡找他吃中飯找得滿頭大汗的時候,他正在學校門口賣棗子給同學。那時候,爸九歲。
爸和猴山叔抓了十多隻大田鼠和十多隻蟾蜍,裝在鐵絲籠裡,帶到新營菜市場放生;結果,經過一場大混亂之後,總共有三個菜攤子被推垮,有一家雜貨店被擠破了三個玻璃瓶,另外,肉案的老闆娘弄壞了一把切肉刀,因為她拿刀丟地上的田鼠。那天,祖父和祖母沒下田,整天都在家裡招呼客人,講了一天的好話,又和猴山叔家商量賠款,我家那幢祖厝這纔沒被掀掉屋瓦拆掉牆。這是爸十一歲那年冬至前一天的事。
爸有天生的好歌喉,唱歌比賽經常是第一,他又能學許多種動物的叫聲,如果不面對著看,根本分不清真假。他在小學畢業典禮那天,上臺唱了一首日本民謠,唱得連鐵心腸的 井校長都流淚,師生們哭成一團,爸看看效果不錯,於是自作主張,把這首歌重覆唱了一遍,大家哭得更傷心。典禮結束後,他跑到校長背後,學狼狗叫,嚇得校長太太摔了一跤,為了這,爸差一點就沒拿到畢業證書。
畢業後,爸在糖廠當助理文書員 ,兩年後調去一個工人小組當副領班。每個星期有一個晚上要輪班巡視蔗園,以防有人偷甘蔗。第一次出這差,爸帶著銅鑼躲在蔗園裡,一直睡到陽光普照,纔被領班叫醒,身邊的甘蔗渣跟他的體重相差不了多少。他祇好答應過幾天去領班家免費修理竹籬笆。
臺灣光復那一年,爸二十歲,由於分派在他手下的工人剛好都是「全臺灣最懶惰的人」,所以他還在幹副領班。沒事的時候,他騎著腳踏車在街上逛,到處找人抬槓,惹是生非。就為了這,跟一個人吵,一直吵到那人家門口,爸罵那人說話沒信用,是龜兒子,那人氣得大叫︰「我是你的舅子!」根據後來的事實證明,上天明鑒,那人果然成了我大舅。事情說來很簡單,爸和大舅在屋外吵得不可開交,媽出來了,就這麼著。
沒有人能說明愛情到底是什麼形態、怎麼來的;也沒有人知道愛情的力量會大到什麼地步,因為人類感情本身就奧妙無窮。爸變了,他的改變,許多人都認定那是鎮史上罕見的奇事。他不再惡作劇、不再打架,連鬥蟋蟀都不玩了,努力工作、拚命加班,他手下的工人也都變成全臺灣最勤勞的人。沒多久,爸升為領班,並且開始巴結大舅,他一到外祖父家,馬上分派糖果給每一個小孩,和每一個大人聊天,稱讚外祖父家裏每一樣東西,包括貓狗在內。他寫信給媽,媽認的字不多,不過,怪的是,爸的信她總是有辦法看懂了,至於怎麼看懂的,媽自己也交代不清,反正爸如果約她下午六點在中山公園見面,她不會在七點跑去上帝廟就是了。事實上,媽從來沒將爸的信拿給任何人看,她當年之所以全看得懂,我們祇能說,女人對於愛情以及有關愛情的物事,有著超乎人類本能的領悟力,那是上天賜給女人的獨特能力。
爸和媽當年的前三次約會,說了些什麼,因為史無明文,無從考證,不過,如今可以確定的是,一直到第四次,爸和媽纔談到一個事實︰爸二十歲,媽二十二歲,這下子,問題來了,媽好傷心,對爸說此生無緣,回家以後,再不赴約會了,整整一個月,不和爸連絡,在那一個月裡,爸手下那些工人又回復了老樣子。
爸把問題提出來,祖母說︰女大男小不太好;祖父說︰八字合就行;大叔說無所謂,大姑說︰怕什麼?去去去!爸是去了,硬把媽叫出來,那一次,到底他有沒有以草代香指天誓地,由於年代久遠,很難肯定,我們後生也不敢多問,不過,媽被說動了倒是鐵證如山,因為約會又繼續了。
約會是繼續了,可是問題仍然存在,爸異想天開,跑去鎮公所找戶籍資料管理員,很大方地要求改出生年分,戶籍員大吃一驚,直說世界上那有這種事,要改,拿證據來,爸當然拿不出來,祖母明明纔生下他二十年。
爸和媽去大道公廟燒香,爸抽了一支上好上好的籤,媽抽的那支籤壞透了,根據瞭解,媽娘家的人都相信風水命相這類事,尤其是外祖父。媽當時聽了廟祝的解說以後,拿過籤紙就撕。我們當然可以理解是什麼力量使得一個虔誠信神的人不相信神籤,但是三十年後的今天,我們這些後生實在是無法去猜想爸當年是如何的感動了。
爸去找算命先生,八字一合,大大不吉,女大男小,一犯沖;水性火性相剋,二犯沖;天運不符,命中帶煞,三犯沖。爸立刻跑去告訴媽,八字合過了,大吉大利。
既然大吉大利,祖父和祖母這纔答應派人提親。外祖父這下子纔知道,媽幾個月來常去「學裁縫」都是胡謅的,再一聽爸二十歲,一口拒絕了。
爸和媽見面的機會少了,那時節,可以肯定的是,當兒女的沒現在這麼自由,也不可能吹聲口哨打個電話就把人調出來。說來令人感動,人間萬事皆可解,唯有情字無解人,知道媽在那陣子是怎麼設法和爸見面的人,如今提起來都還會鼻酸,所以不提也罷。
大舅、媽和爸商量了又商量,沒有結果。秋天過了,冬天也過了,然後春神降臨人間,春來了,樹木添了綠葉,爸和媽都添了一歲,到媽家裡去的媒人也添了幾位。春天是個結婚季,媽推掉了這個,賴掉了那個,爸也一樣。春天是個相思季,相思的滋味,最是難消受,如果祖母沒記錯,那麼,爸在短短幾個月肉瘦了六公斤,必然是真的。
整個春季,爸沒離開新營一步,還經常派人到媽家,媒婆帶回來的消息,使得祖母開始擔心爸會不會發瘋,到媽家說媒的人太多了,逼得爸採取最後行動。他到外祖父家去,分派好了糖果,寒暄完畢,直接找外祖父談,並且吵了起來,吵架的詳細內容,當年在場的人如今已記憶不清,次數倒是媽記得很明白,總共六次,最後的一次,據爸自己說,最精彩,簡直可以媲美關公戰呂布,可惜,我當然是沒親自見到,所以無法詳述。第六次吵過了以後,爸認為此生跟媽是無緣了,因為外祖父警告爸,再進門就用掃帚趕出去。
事情演變的最終結果,當然是大家都知道了的,可是其中的過程,知道的人就不多了。爸和媽去找另外一個算命先生,關鍵就在這裡,感謝上蒼的差遣,如果沒有這個算命先生,如今不可能有我在這兒為這段愛情故事做見證。
這個算命先生是外祖父的弟弟,算來是我的叔公。他和爸媽談了許久許久,一次又一次地長談。然後,他找上外祖父,正確的統計是,他在外祖父家消磨了兩個白天另一個晚上,從「古早古早」引起話題,並且為他嫂子批了流年,然後上天入地的談,時而高聲時而細訴,據媽說,當時她躲在一旁,聽得幾次掉下眼淚。為了爸和媽,叔公不惜跟他哥哥爭吵、商量、懇求、威嚇。據說,當叔公輕聲細語解析命運不可違的時候,那種真誠,連十殿閻君見了都會黯然哽咽。叔公也舉出了許多古代及現代的愛情悲劇,從萬杞梁與孟姜女說到臺北市的一件殉情故事,說得一旁的女眷直抽搐。她還把爸的八字和媽的八字當場排給外祖父看,一面排一面解說,排出來的結果不用說,天造地設,特吉特利,而且,照雙方的面相看來……我們可以臆想,依叔公當時的口氣,大約任何人都會覺得爸和媽如果不結合,那麼,星斗可能會全部消失,外祖父家馬上會有巨變,並且從此人間再不會有人敢談戀愛。也許是為了天命難違,也許是外祖父相信叔公保證爸日後會大富大貴,也許是為了爸和媽意志堅定,也許是……反正,到最後,外祖父答應了。
我們這些後代當然不難瞭解,叔公究竟為了什麼,肯大力湊合爸和媽,因為叔公在事後曾坦白他騙了外祖父,把八字亂排一通給外祖父看,而且他也作了解釋︰「算命排八字,有時,祇是唬人而已,真正重要的是,男女雙方是不是真心相愛。」如今,事隔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來,爸和媽美滿幸福,一萬多個日子裡,沒犯什麼沖也沒帶什麼煞,養了七個兒女,截至目前為止,沒有一個做太保或太妹。
前幾天是爸過世兩週年祭日,我拈香祭拜,望著香爐,望著媽,我想起爸生前常引述的一句話︰「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
原載67..3.13《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收錄︰《中國當代散文大展》(德華)
《遊子浮雲》(華欣)
《蜜蜜》(爾雅)、《行過急水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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