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可樂王
那麼，就是焉爾了，雙方以後依照約束，莫使得中途反悔，若有違背文契，公理判斷，雙方確定清楚了？中人在一切手續完成後必定要說幾句這樣的話，得到明白回應，始簽下自己名字並按指印，一式兩紙，分別交付。接下來三人當面點數銀票，表示無誤，交易完成。
中人，俗呼牽鉤仔，意思即牽引兩端而鉤扣之。仲介買賣包括房產田地器材食物等等，抽取傭金。拉攏人口買賣，另有諧音稱號，牽猴仔。牽什麼猴呢？細姨、情婦、娼妓、酒家女，尤其後二者，例須中人作證，買方與賣方恰如猴子被牽來拉去，乃謂。
娼寮酒家，小村偏鄉通常沒有，鎮市裡通常不可能沒有。娼寮多設在邊陲地區，酒家多位於繁華街坊。另一差別是，娼妓身價低了許多，娼頭有貨便收，賤買亦賤售；酒家女值昂，鴨頭揀選滿意，出價參考同業規則。但賣身契同樣訂定年期，五年、十年的占多數，因為人生有限杯，青春就這麼幾年。期滿，視雙方意願再商議，不可，由家人領回，原中人見證，兩紙同時撕碎，從此互無瓜葛。
鴨頭，酒家主事也，想像鴨群行動景況便知名所以來。鴨頭們在脂粉堆裡打滾，識貨是當然的，猶如水果商看水果，一眼立判優劣。買人比買物，說起來殘酷。容貌身材出眾的，隱語蘋果，尤美者號為五爪蘋果。父母或長輩攜帶蘋果到鴨頭家求售，只一個目的，換錢，衣食不足乃不計榮辱，臨場舌重口氣輕；鴨頭鼻中吐聲，然後將五爪蘋果貶成番茄，喉嚨乾咳，聳肩拍耳；中人猴手猴腳走動，火眼金睛飄移左右，喃喃自語。這是慣例，演戲也要演到底。唯一不演戲的反而是主角，低首閉唇，臉頰忽紅忽白忽黃。老人小孩自由圍觀，老人老世故，捻鬚踱步又微微吐吸，小孩小天真，以為主人相親卻也生疑。終於，所有節目結束，煞戲，大家散去。過幾日，平時專為酒客跑腿買香菸檳榔的大小孩發出通告：某鴨頭的店多了一個新酒家女。
酒家不叫酒家，叫菜店，可是到那裡的人一定要喝酒，菜色不要緊。配酒菜極吸引小孩，滷三層肉油亮亮，桌子動，碗公裡的肉跟著動，像粉粿愛玉那般顫動；小孩如果能一年吃一回，算好命了，菜店桌上恆有。年紀稍大的酒家女會揮手趕人：走走走，看久，目孔變脫窗喔。小孩們見笑轉受氣，一人起頭，齊聲唱和：火車火車勾甘蔗，勾幾枝？勾兩枝，菜店諸婦抹胭脂，抹紅紅，害死郎。酒家女乾瞪眼，性烈的會拿起酒瓶作勢嚇唬，隨即轉身捧酒勸客。酒客，總是臉紅紅，見到熟識的小孩，抓一把土豆炒蝦米以懷柔以高壓：提去吃，假使對誰人講起乃父在這飲酒，吊起來剝皮。
姑姨妗嬸們的說法，菜店正是剝皮店，可恨可怕可惡可恥，去酒家的男人都可悲可笑可厭可鄙。可是，鴨頭每逢誰家正室踏戶責問，向例抽身，由自家正室出面抵駕，最常用的反駁詞是：無人去強迫爾翁來，怎好怪別人？門內門外，言語交鋒，詬詞甚是可怖。前一類正室理直而面皮薄，缺乏自反而縮的氣魄，概皆贏少輸多；後一類正室當然見過咨爾多士，刀槍做路也敢行，畢竟游刃有餘。酒家女閒閒觀戰，或坐或臥，渾似事不關己，直到勝負已決，酒客亦歸位，如常談笑，如常執壺。
喝酒，酒家女基本功。練酒量，要訣唯一，喝進去後吐出來，吐出來後喝進去，口訣：喝了吐，吐了喝。賺錢非難事，只怕不喝酒，天天登錄，月底結算，空瓶超過定額，按數計分獲得賞金。然，客人的賞金，鴨頭無權索討，所以進階功是討好。討好，討到就真好，手段高的真有辦法討來金鐲金鍊金戒指，甚至輕易取得藏身用的金屋。
酒家女身分證交鴨頭保管，集體居住，旅社式房間，木板為壁。三七仔除了打雜、聯絡客人，還兼務守衛與打探，酒家女心意搖擺，立刻稟報鴨頭，防止脫逃。沒有身分證怎麼逃？有辦法的，定期檢查身體時是好時機，那時必驗身分證確認本人。有人脫逃成功嗎？有。大人們聊天述及，一個酒家女，上班後三星期，翻身跳離酒肉門，原來是鑽出醫院廁所小窗，事後查明，偷走許多值錢物，顯然計畫周全，有人接應，找家人，不見了，找中人，不見了，推測是合夥假扮。此事讓街市居民愉悅傳說多時，公論總歸一言：賊仔被賊偷，吞氣落腹消。
等閒酒家女沒這個膽量。彼等但盼期滿自由，留意好客人，幸運些，客人幫助贖身。客人三不等，要打動酒家女，條件：一錢二緣三少年，都具備，到處受歡迎。究實，二三沒要緊，重點是第一，財力厚，錢可補足緣，老歲勝少年。不能怪酒家女貪財，落入煙花叢，本因缺錢。富客中意，贖身後不外兩種下場。次佳，當細姨，與大婦分開住，吵鬧幾次難免，久之習慣成自然，生兒女，善加栽培，老來依靠，父母當年不積德，自己苦心求偏福，萬幸福星光現，扶正也有可能。首佳，正式出嫁，一夫一妻，只要安分廝守，人們很寬容的，人們會引用古諺釋解：娶婊做婦好過娶婦做婊。
婊子無情嗎？是，不是。是不是，挪角度。尋常家庭，親手足析炊爭產、親骨肉逼迫索產，狠絕往往超乎想像，一發而天倫委地；酒家女呢，再怎麼毒，頂多騙一些好色男人的一些錢，或是破壞一家和諧。比較，何者薄愛寡義尤甚？老人每論及二事，嚴腔肅調：良家也會出壞子，風塵也會出俠女。青少年們揣摩那語意，緊追提問，老人於是說故事了。
劉氏，雲林西螺人，由兩叔做主賣入斗六鎮一酒家，葬父訖，餘款付與寡母養育三幼弟，時虛十七歲，粗識字。賣身契畫押之際，捧紙細讀，指契顧兩叔曰：何意捆綁十五載？五載足矣。兩叔爭之亟，蓋身價差別數倍也。劉氏執著，竟從之。一叔充作中人，收仲介費後猶嘖嘖抱怨，劉氏曰：阿叔包涵疼惜，念兄弟情，好看待大嫂小姪，來日報答。兩叔不應，忿忿去。劉氏居酒家，恆默默，燈上筵開則歡呼欣唱，熟客漸增，贈物漸加，客或商於鴨頭欲買身，劉氏唯唯聽命。暇，必返家，傾囊濟母弟日用。兩叔圖利，常藉故脅嫂欺姪，劉氏知而緘口，和顏懇求，未曾厭言。契期將滿，兩叔慫恿續約，劉氏嘿然。長叔好賭，業敗，與次叔設計，私會鴨頭，再約五載，切磋之際，忽劉氏踉蹌至，點紙笑曰：阿叔休矣，血同一脈，忍心如斯，獨不畏雷公乎？奪紙裂碎，鞠躬離去。鴨頭懼生非涉訟，議乃寢。期盡，劉氏素顏歸，整理家門內外，意態恬恬，偶逢嗤嘲，微笑以對，眾遂知節制。甫越年，媒婆來，劉氏婉謝諸農戶兒，允一富家子，鄉人大嘩，謂其貪財者，劉氏棄辯。富家子本花叢中之浪蝶，婚後居然轉心，人駭怪，劉氏釋疑曰：久識矣，察其人，天性厚道，口拙，惜費，伴友飲，醒時無驕狀，醉時無惡形，試誘之，必靦腆告辭，因是知其遊戲耳，彼富何妨，彼貧亦當嫁之。又數年，三弟皆學成就業。次叔長叔先後亡，劉氏助嬸營葬，竟禮而為，饋巨金諸堂兄弟。三弟陸續娶妻，則通常賀禮，出金飾遺弟，告曰：阿姊賣笑吞辱，寧汙一人以潔一家，矢志奉養老母成就爾等，幸不失老父臨終囑咐，金飾，原客人施捨，幾番變賣剩餘，轉送弟婦，望勿卻，爾等各自上進，阿姊從此放手矣。
青少年們聽完故事，相顧無言。中途插入旁聽的大人總結一句話：料想這女子百中唯一，噫，身命帶桃花，大部分落魄到老。
老酒女確實多數潦倒終生，所謂老，四十歲左右，天賦予，天收回，牡丹再美，終究凋零，色衰則愛弛，半點不由人。鴨頭們認貨不認人，老酒女跪求留任也沒用。怎麼辦呢？下場分三等。其一，自擇老光棍將就嫁了，圖後半生倚靠，萬幸生兒女，全力栽培之，否則認命度日。其二，囊中乏物者，鉛華滌去，幫傭打雜，與人同居可，隨時分居可，萬般無可無不可；略有積蓄者，做小生理，養活自己即一家溫飽，注定有姻緣，有個伴，注定無姻緣，那就算。其三，自願或牽猴仔牽線，棲身娼寮，倚門呼客，客從四方來，永不長相憶，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待到枯了黃黃河畔草，曾經缺憾還諸天地，悄然魂飛孤單遠去，訃聞省去，實在無甚堪記。
記事多的老人，興高便摸摸稀疏白髮，順手摸出值得一說的人物：哎哎哎，好命運的酒家女，有有有。然後簡明曉喻，概略意思是，男人流連酒家，比似船泊碼頭，過渡停腳小歇，火山孝子只是一時迷津，特例壓過常例，人們誇大傳聞，酒家女千帆過眼，怎會不詳歡場只如過渡處之原理，命運一孔一榫定死嗎？沒骨氣的見解，有心擺脫混水池，奮力一躍，龍門就在近邊，所以，悟性高的酒家女，下場不至於太落低，昂志逆流渡，天遣貴人助，例如某氏。
某地人某氏，初中畢業旋入酒家見習，吟曲娛賓。數遇電影導演暨演員於店中，某日趁機訴求導演，望提攜，任何角色不推，遭否決。某氏逃逸，追蹤拍攝現場，導演戲侮之，僵持，急迫間，一諧角現身緩頰，適捕者至，挾返，鴨頭罰某氏禁足。諧角乙丑，突面會鴨頭曰：相人必先相其氣，此女有才，酒池中埋沒可惜，意欲代贖可乎？鴨頭諾。乙丑對某氏曰：爾才不在劇中，習唱則佳。某氏乃拜師，賃屋居，苦練，並讀夜校，乙丑供應水薪束脩，彼此父女互稱，明示眾人不及於亂也。時，歌舞流行方興，乙丑奔走安排，偕某氏登場售藝，二十齡即聲名大升，邀約續連，旋踵脫貧矣。某氏奉還乙丑所費，乙丑笑納曰：憐才固真意，假爾之手以致己富亦當初存心，此互利之舉，駑鈍半生，料無寬途，孤注一擲，冀攀高枝，功既成，家中老小今後無虞生活矣。某氏領會，依舊倩乙丑經紀歌台諸事，厚給酬。人曰：乙丑老貨無賴，削汝皮肉。某氏答：愛財，凡人凡理，譬如孤兒落河，水湧湍急，來救之人能有幾何？救又撫育之人，其恩若何？乙丑卒，某氏濟義母不斷，兩家交誼，情篤終不損焉。
損家壞業的酒家客，小兒青少年總會知道幾個，大人們寓教訓於閒談，情節都差不多，像是同樣糕餅模子製造的，線痕深淺稍異而已。好問青少年較感興趣的是鴨頭，彼等何以務該業？何以面對子女？何以害人利己？何以…….？大人們呵呵呵：人性啊，有什麼好說？有什麼稀奇？
青少年再稍長就大概了解果然多慮了。鴨頭跟鄰居伯叔一般吃喝，一般話桑麻，一般付錢買物，一般哀樂喜怒，一般要求子女上學讀書；嘴甜好人緣的，與角頭流氓、正派鄉紳一般可以當民意代表，為民服務。青少年看著看著，懂了，啊啊啊，原來如此。
還有問題，牽猴仔呢？大人們哈哈哈：只要金錢尚在世間流通，彼等就不會失業。青少年再學到一項。中人，純粹仲介物資買賣者是一派，專門仲介人口買賣者是一派，前者不齒後者，後者常兼前者。鉤猴二字發音全同，因是，前者最厭惡俗成名號，後者無所謂，反正鈔票全同。
但是，根種不同，花果不同。牽猴仔必依鴨頭娼頭維生，時時來往，耳濡目染久，心算異常人，一旦窘急，傭金小錢難紓困，彼之女兒便要遭殃了。或問：自家女兒捨得賣？或答：問此話乃見樹不見林，那些經由中人賣入酒家娼寮的，哪一個不是人家女兒？好啦，別爭執，到鴨頭住處觀看簽約式吧。簽約式簡直似鐵印，時代已變遷，鐵印如新堅。……以後雙方攏總照約束行，莫使得中途反悔，若有違背文契，公理判斷，雙方清楚確定了？……這樣的話說完，回應肯定，中人簽下名字並按指印，一式兩紙，分付各執，接下來三人當面點數銀票，表示無誤，交易完成。煞戲。唉，那麼，就是焉爾了。
聯合副刊2015.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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