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在童年那站停下來,白色的蒸氣像是歲月的氤氳,鐵軌旁的孩子,急急地數著車箱的節數……
童年的許多夜裏,夢中常會出現巨大的黑色鐵皮獸,手舉煙管,管中冒著白色蒸氣,在夢的田野間急駛而去,空氣中盡是氣笛的長短音──我從睡夢中驚醒,車窗內透出的光,將家中天花板切割成一格一格的鬼魅影像,彷彿失控的膠捲,燈啟處,故事無法顯像,又猶如託夢的故人,搖旗吶喊地請求後人辨識面目。
夢中的那隻鐵皮獸,正大刺刺的從我家門口走過,震天價響,眠床似乎也隨之動搖,夜很深了,童騃的自己不懂,為何在如此深沉的星夜,仍有一?人不肯安眠,天地俱靜時,仍汲汲於奔赴遠方?
從此,對火車便有一種特殊的情感,很複雜的。
在台北住了二十多年,只搬過一次家,而整個的童年時光,都是在中華商場第八棟度過的。我讀的是西門國小,一直到現在,小學校歌還記得清清楚楚,那時最困擾我的,是在填寫家庭資料時,我家的地址和其他同學的看來都不一樣,同學的地址是以有次序的路、街、段、巷、弄、號為記載,洋洋灑灑可以寫上一串,而我背得很清楚,家裏的地址是「中華商場平段2號」,資料欄上只有路、街要你二選其一,常常沒有足夠的空間讓我寫下「中華商場」四個字,在那個事事必較的年紀,便隱隱意識到自己和他人的不同,而痀僂老態的中華商場也如此自絕於城市的機制之外,沉重的橫臥於台北的左心室角邊。
火車、鐵軌、柵欄是在此間生活過的人共同的記憶,相依的程度,猶如鄉野人家門前的一彎溪澗,差別只在無法淘米洗衣而已,水能滅頂,這條長軌掠奪生命的姿態,更是猙獰血腥……
「今天又壓死人了,是一個少年仔,可憐喔!」
每隔一段時日,左鄰右舍便如此奔走相告。曾有一對祖孫,因為不耐久候,試圖闖越柵欄,沒想到偏頭一看,巨輪已然近身,還來不及與這千丈紅塵道別,黑色鐵筆一輝,一筆糊塗人世帳就此勾銷。殘缺的屍骸,被警方移至我家門口勘驗,父母親例外的提早結束小吃店的生意,拉下鐵門,嚴禁兄姊和我有意無意的朝窗外窺探。後來,在國語課本讀到那個寫小螞蟻故事的詩人楊喚,便是臥軌於離我家大約一百公尺的同一條平交道上,不解生死的年紀,竟也有一種逝者如斯的童蒙領悟。
死亡,也許難解,但向來不是小孩子該去修習的一門課業,童心自有一套解讀世界的方式。夏天,整座城市因為此起彼落的蟬唱而沸騰,軌道上竄升的熱氣流,將遠處的一切融濡成晃動、不真切的影像,童年的自己曾為此驚奇不已,長大後看卡謬的《異鄉人》,發覺童年夏天的陽光,似乎正透過紙頁向我逼近,我睜不開眼,朦朧中,又聞到溫熱的鐵道所散發出的那股特有的瀝石味,耳邊又想起同伴的呼喚。
說起中華商場的內部構造,很難對外人描摹,沒有浴室、沒有廁所,所謂「隱私」只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一樁「公共秘密」而已,於是,某某人家的夫妻吵鬧聲、訓子斥喝聲、兄弟鬩牆聲、鄰里失和聲,聲聲入耳,小孩子不懂得替自己留後路,看見同伴被藤條修理得抱頭鼠竄、涕泗縱橫,隔天見面時,便大肆挖苦、嘲笑,忘了自己的父母拿起家法時從來也不會記得關門。我想,長居此地的人,多半得學會「不點破」的美德,讓彼此在相依與疏離之間,建構起一套微妙的中華商場哲學。
正午過後,我喜歡拿著一個透明的塑膠袋,握住袋口前緣三分之一的部分,把這部分撐開成碗狀,然後對著後頭的袋肚吹氣使它膨脹,拇指和食指緊束不讓氣溢出,躡足走進桌緣,將碗狀開口對準停踞桌面的蒼蠅,火速一蓋,然後手指微微鬆開──請君入「袋」,不消多久,袋裏滿是竄飛的無頭蒼蠅,拿來祭拜我無以名狀的太平歲月。
不須幫忙端盤洗筷的時候,我喜歡倚著窗口,細數過往的火車車箱節數,數完一列便像完成一樁心事,靜待下一樁心事的來臨。我的人生起步很慢,在同儕足趿溜冰鞋、腳踏單車的年代,我用自己的雙足,踏遍了中華商場這條具蛇的頸椎肚腹,常常一個人站在八棟尾,靠近小南門的那座天橋上,橋下的中華路車水馬龍,另一側是終年喧囂不休的火車平交道,看著、想著,便以為自己來到分離的涯岸、人世的盡頭,我不清楚自己的未來在哪一個方向,只是過往的人流車河,還有火車那一往無悔、毫不遲疑的姿態,隨著夢裡綿長的氣笛聲,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家門口駛過、在心田走過……
冒著白色蒸氣的黑色鐵皮獸,早在搬家前便不見了蹤影,替代的是全面的鐵路電氣化,不再冒煙的火車第一次經過我家門口時,我暗自嘟囔,是誰說它不發出聲音的?由於速度快,聲音反而更尖銳、更擾人清夢,那是我第一次對陌生的事物提出質疑。
歲月無聲流去,長大的孩子不再細數車箱節數了,然後有一天,中華路上的鐵軌都遁入地下,市政府說要剷除這條都市毒瘤,童年的殿堂湮滅,鄰里自此四面八方,我也跟隨著人?,聯考,畢業,入伍,退伍,又是一番人事,又是一個蟬唱的季節……
而火車,久久不在夢裡出現。
本文獲 第一屆台北文學獎 全民寫作獎(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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