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暖冬豔陽露臉,媽媽忙著清洗電扇、球鞋,浴室排水孔吞嚥著流淌而來的汙垢,我驚見去年送她的銀灰球鞋全身泡了澡,毛刷在鞋頭網布上輕柔按摩,不禁呼道:鞋子不能碰水。
沾水後的麂皮腰身呈現大小雀斑,甩乾後,原本皮上的絨面柔膚顯得粗硬,增添多道皺摺。買履之初,媽媽在我的勸說中細心拉好襪子,綁緊鞋帶、按壓鞋緣、頻頻測試彈性、舒適與包覆度。回家後我在鞋面噴上防水劑,買了專用毛刷、潔白噴霧及清潔慕斯以備髒汙之需。
媽媽忘了顧鞋方法。去年她腳踝扭傷後,這雙球鞋被擱置在櫃,巴巴盼著主人眷顧,愛乾淨的她見鞋身憔悴,腰側汙痕斑斑,後跟卡了泥塊,即使倒光鞋內沙粒,仍有疙瘩,決定年前為它變身。
「我卡佮意會使洗个布鞋啦。」毀了一雙價值不菲的鞋子,媽媽語含抱歉。
成長過程,媽媽也曾挑選不怎麼適合我、然而是她的理想型:容易髒汙的白球鞋、剪裁合身的及膝粉色淑女洋裝、眉上齊瀏海的及耳短髮、收起我沉迷的武俠科幻小說、改放富蘭克林等名人傳記、勾選前景好的醫學、法律類組。如何讓白鞋保持潔淨、照顧毛料佳的洋裝、吹整易翹短髮、適應學科極難的類組,我是獨自摸索。
摸索中,髮形、衣物、志願與父母難免衝撞。幾次歷經白鞋太常清洗,皮面掉色磨損,縮短了壽命,不愛洗鞋的我常被媽媽叨念。但老家宜蘭的天空常是擰不乾的毛巾,難得豔陽天,媽媽便勤奮清洗家具、衣被鞋子。此慣習承自我阿嬤,天氣放晴,村裡小河便響著刷洗農事雨靴、球鞋,漿洗棉被的嘩喇聲。
家族裡的女人身材、鞋碼相似,唯阿嬤乾癟的雙腳小了些,腳掌腳背乍看與常人無異,但足弓略高,拇趾之外的四根足趾像微微虯曲的枝枒,趾甲陷入肉裡,得花費工夫以小剪裁修。阿嬤將搓淨的被子放入大盆,倒入熱水與麵粉糊,漿水漫過被子,呼喚家族女人一起踩壓,腳的出力便是幫被子馬殺雞,待整條被子的筋骨、氣結鬆開了,便能吸附漿水,靜置片刻,脫水後,曬日晾乾。
我是在此時細觀阿嬤的腳。當時我太年幼,不明白「裹腳」一詞,阿嬤用「綁」這個動作解釋,年紀愈小筋骨愈容易拗折,年僅三、四歲的她雙腳泡在溫熱水裡,足骨浸鬆後,四根腳趾塗抹氣味特殊的藥膏,被使勁地掰向腳掌處,以長布綁緊塑形,過程,她母親罔顧孩子嚎叫。幾日下來因痛不能眠,長輩們也顧慮日後農忙人手不足,猶豫是否讓女孩放了腳。阿嬤說雙腳鬆綁前,父母因「查某人細腳做娘,大腳做婢」爭執,當時社會似乎以「小」來評價女性臉蛋、口與腳的美,櫻桃小嘴、瓜子或巴掌臉、三寸金蓮,後來日本政府發令禁止纏足,嚴加取締違禁者,家裡才停止爭吵。
那年代鞋子是奢侈品,阿嬤多穿木屐,包鞋是兄長穿不下的二手鞋,阿嬤養成鞋面一有髒汙便立刻刷洗的惜物個性,似乎是找回了自己的形狀,特別珍惜每個可以盛接的容器──鞋子過大,塞片裁好的厚布墊,過小,踩壓鞋口充當拖鞋,鞋內有沙,拍拍倒倒或著雙襪子,鞋子合腳或稱心,「穿久就慣習啊。」時常聽阿嬤這麼說,這是她的生活方式吧,嫁來農忙兼開藥舖的夫家、生養七位兒女、兼顧營生及照顧孫輩,農事看天吃飯……我從未聽過她抱怨。
那雙微變形的腳,包覆的鞋面總是乾淨,走路速度與常人一樣。鄉下交通不便,心急的個性常在久候的公車未到時,便從這村走到下一村,將採收好的蔥蒜與鄰人分享,走過了日治、光復、父母身故先生離世、兒孫長大,走到了八十八歲的路口。
她的鞋即使縫補,也洗刷得相當乾淨,以為仍會穿著出門走走。●
自由副刊2024.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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