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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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個安閒的星期天。在一個聚會的場合，飽餐之後的餘興，在一陣又一陣的喧嚷之後，三人忽然站到一起，安靜下來的幾秒鐘內拍下了一張照片。

 

照片中是老先生，小佩和我，背景是一面牆。面前餐桌的凌亂和狼藉，隱而不見，細節都在三人的臉上。三人屬於三個年齡層，嘴角上揚的弧度也依年齡遞減，呈現出三種風貌。彷彿時間的陰影一步一步走過的痕跡，雖是一張尋常的照片，乍見卻讓人感到一陣暈眩與震動。

 

照相時，也許我們曾在瞬間調整表情，擺出自以為合宜或是願意顯現的模樣。但或許這本是三人平常的樣子，只是不自覺罷了。

 

老先生看不出有特別的表情，一身硬朗彷彿銅皮鐵骨。檜木老櫃一般的膚色，顯得精實，骨感的臉頰，呈現出不同一般的意志力與堅忍，帶有一種凜然的氣勢。一張受苦的臉龐，似乎在一剎那間有些笑意而最終還是沒有笑。彷彿對世事了然於心不再抱有期待的淡漠，但不掩好奇的雙眼，像龍眼籽一般閃爍著精光，隨時靜靜地觀察著四周人事物。一襲耐洗耐磨的白襯衫，也和他的面容一樣堅忍著命運的搓揉。

 

哎，我真希望能更準確地描述那一張飄忽著滄桑和憂傷的面容，有時簡直像一個謎面。

 

小佩青春的面容，像裝在玻璃器皿的當令水果，新鮮而水靈，甜滋滋的，那是沒有喝過人生苦汁的甜蜜。

 

而我自己呢，中年照相，如芒刺在心。

 

最刺人的是那一張不快樂的面容。照片中顯現的抑鬱不歡教人看著心情沉重起來。我總不相信須臾鶴髮亂如絲，但事實如此，彷彿還來不及享受夠年輕，忽然歲月已經暗渡，就在忙啊忙，忙啊忙的時候，時間已拔腿向前狂奔而去。總以為自己還是年輕時候的樣子，也許是三十年前的模樣吧，照看鏡子時，臉上多餘的脂肪和一層薄紗似的褐斑，總讓我覺得如此陌生而且不悅，致使我常常躲避照相或照鏡，以免時常受到驚嚇。

 

年華大片大片的擲去，猶如絲綢從指間滑落一般流利，能把一切的責任都怪給時間嗎？許多妥協，一些放棄，疲倦，無趣，像一件件衣服緊縛在身上，形成了如今的我。我讀著照片試圖解析其中的信息，當我皺眉面對生活，面對鏡頭，如同失了水分的果子，我已不可能再笑得像小佩那樣甜蜜了，而正如老先生常常感嘆的：彼蒼者天，何以老到不堪入目了？或許他的喟嘆比我輩所能理解的更為複雜。

 

久久看視相片，揣摩其中淺淺的消息，奇異地有了一種反轉──相片中的三人正以六十，五十，三十歲的目光，帶著他們本然的神情，似笑非笑地凝睇著我。

 

                                   

～刊於自由副刊 2012/0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