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顏寧儀
晨起梳洗之後,隨即為自己澆灌一杯溫水,感覺像一道清泉流經曲曲折折的河道,將所有髒汙沖刷乾淨。接著,也讓擺放家中各個角落的植栽一一盡情喝個飽。每逢此刻,腦中總浮現舊時養雞人家一手捧著飼料盆,一手撒著雞食,雞群圍過來身邊搶食的景象。常常也覺得自己像餵養一群挨挨擠擠、大張著綠色羽翅,昂著脖子等待甘泉滋潤一夜乾渴的靜默家禽。
灑水壺沿著植栽四周旋了幾圈,水慢慢滲入,直到盛水盤底下流出水來,介質也像試紙般變成滋潤的深色。澆灌時總是幻想植物饜足了水分,由下往上輸送,徑達每一片葉子、每一根如神經末梢的細脈,彷彿和我同步地啟動體內的循環。不知何時,這變成一種生活儀式,接近某種安慰或者哲學意涵。有時不免懷疑:植物不見得需要我日日殷勤,而是我需要這樣的儀式,才能在出門前吸足應對世俗所需的氧氣。因此,總提醒自己要節制,才不致溺斃也許不很飢渴的它們,以免照拂反倒變成戕害。
因為獲贈一盆蝴蝶蘭,修長的雙花劍整齊停憩著展翅的蝴蝶,花瓣和萼片密布著深深淺淺的桃紫色斑點,唇瓣尾端向上捲曲像極歡迎蜂蝶降落的平台。但是,置於室內的蘭花終究沒有等到任何蜂蝶降臨採蜜授粉,幾個月後逐一凋萎。再連同撿拾一盆被棄養的,於是便開始養起蘭花來。日子悠悠緩緩,莖上也悠緩地一左一右抽葉子,之後,下層便有一片枯萎,此生而彼歿。隔年冬盡春來,竟也抽出花劍,像是酬答我的殷勤,增長信心。此外又陸續獲贈或購買的文心蘭、石斛蘭、腋唇蘭、嘉德利亞蘭,種植遂變得一發不可收拾。仔細想來,欲望的膨脹彷彿和宇宙一般,就從一個奇異點開始。
依網路上養蘭達人提供的方法,試著將蘭葉以水苔包覆上板,一節枯木襯著幾片長葉,仿擬野外附生樹幹的場景,高低垂掛著;也有以玻璃瓶裝盛著水培,控制水位高度,虯張的氣生根裸露著,與葉子上下交相映,等綠根逐漸變得灰白乾癟,便是替它安排一場水浴的時候。每跨向陽台一步,便彷彿瞥見微型的園林,障蔽所有塵囂。雖然,開花時節維持不到一季,每每不及沉潛的時候來得長。但陽台聚集著蘭葉,似乎漾著異質的空氣。如張開一層薄膜,裡頭注滿透明清澈的水一般,把我圈裹著。那些陰雨連綿日子、接續的燥熱天氣、鄰人出入用力開關鐵門的聲音,早晨屋後土地公廟金爐升騰的煙霧、附近人家燒柴火的炊煮……便彷彿是從遠遠的地方傳來,僅僅是現實的回聲。
時日一久,開始覺得種植的人本質上很接近昆蟲。總在生命的某個時刻,或遲或早,或遠或近,感受植物散發的魅惑氣息,不由自主被召喚著牽引著,像蟲子一頭埋進花朵內部探求蜜腺般,一處接連著一處,不停探索、採集。甚至比昆蟲更厲害些,在還沒有馨香與花蜜的一片蕭索中,已經能由一顆種子一株苗、數片草葉幾根枝條,揣想出滿園繁花勝景,而捲起袖子鬆土種植。
固定的花草儀式存在著,理所當然地,讓我幾乎憶不起從前沒有它們的時光,是用什麼來填補日子的空白與殘缺。如今每當煩躁地推開書桌上的工作,便習慣遁逃到植物前,心中還悠轉著一些懸而未決的事,彷彿有什麼字句掖藏在花葉中,每當細細打理、翻檢,便能發現那隱藏的訊息。綠意也像明礬,將一片渾沌的思緒漸漸澄清,又順道補充著心靈葉綠素。感受那葉下的氣孔排出氧分子,活絡腦中某個細胞,觸發原本蹇澀的思路,寫下一行混雜深淺綠色的句子,將念想引至遠方。
常常,如羽翅般對稱的葉,也承載著我的想像,遠離現實,前往一趟趟穿越古今的時間旅行:循著一隻封存在琥珀中的蜜蜂腿上所挾帶的花粉塊,飛抵蘭花始祖所在的白堊紀。天地玄黃,宇宙洪荒,蘭花竭力適應多變的環境,憑著自己的意志,也摻和幾許機運,有的滅絕,有的存活、變異,長成形形色色樣貌,終於等來人類憐愛而繾綣的眼光。
不知遠古時代的哪一個節點,先民開始在採摘野果之餘,也為自己或情人帶回一株蘭花?與溫飽無關,僅僅為著那綻放的容顏,觸發了無以名之的悸動。之後,覺得採摘之不足,進一步贊天地化育,「既滋蘭之九畹,又樹蕙之百畝」,採摘、佩戴、栽種,視為君子之德。西方大航海時代來臨,對蘭花的驚豔與渴求,使探險家深入蠻荒蒐集,設館珍藏,交種、培育,儼然是貴族的財富地位與品味的象徵,甚至不惜傾家蕩產。如今不需花費巨資便能擁有蘭花,是降生這個時代的幸運。然而當我試著將凋謝之後的花梗扦插繁殖,總是一次次芽點乾縮、花梗由綠轉黑,於是知道,總有些地方是自己無法飛越的。
後來讀到《蘭花賊》,作者蘇珊.歐琳採訪盜蘭人拉若許的瘋狂行徑,也爬梳歷來的蘭花熱。某次開車時,她想起自己開過了很多空蕩蕩的土地,而在那當下:
我前前後後看著空盪盪的路面,再抬頭看看空盪盪的天空。這個世界無限寬廣,光是想到這一點,就讓人寂寞到骨子裡。世界這麼大,人類老是迷失在其中。有太多想法、太多事情、太多人、太多可以走的方向。我開始相信,有人可以熱衷於某件事物,因為這樣一來可以縮小世界到自己可以掌握的大小。
讀著讀著,內心某處彷彿被這段坦克般的文字輾過。想起每每看見路上匆忙來往的人車,總教我好奇,他們想去哪裡?果然如蘇珊.歐琳所說,是在尋找可以掌握在手中的東西,才朝各自的方向奔去,日日夜夜,年復一年?回顧己身,也是路上奔走的一員,骨子裡的寂寞彷彿也一併被召喚出來攤在陽光下。
不分中西古今,因著同樣的寂寞,更早以前,清代詞人項鴻祚便如此說:「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聽起來灑脫的話,卻像似在為自己分辯。那些畢生痴狂與經營的事,落在旁人眼中,或許僅僅是無益之事。然而,生活彷彿是一望無際的荒漠,我開始栽種之後,置身在一片紛紅駭綠間,自成小區域的空氣循環,乾涸的生活增加了溼度,從此招來蜂蝶,充滿生機。栽種如此,其他種種營求也當如是。俯仰其中,便障蔽了遠眺的視線,看不到遠處的荒漠,甚至可以忘記它們的存在、忘記自己的局限。
於是,當我停下澆灌,凝視葉尖懸垂的晶瑩水珠,收納著周遭景色於一滴。我不免想像著,三十八歲即逝的項鴻祚走到有涯的生命盡頭時,他畢生追求的「無益之事」跑馬燈似地回放,當油盡燈枯的那一刻,應該會覺得已經圓圓滿滿充實了此生,不曾辜負。
會吧?●
自由副刊2023.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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