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數人都避談死亡。長輩如此,對於孩子更是。彷彿是個忌諱,說了觸霉頭,易招致厄運到來。
記憶所及,幼年經驗中面對親族喪禮,帶著不解、疑惑、恐懼……混雜著疲累和一知半解的悲傷。
死亡是從此之後的消失,是有人躺在壓縮機不時轟隆運轉的大冰櫃裡。是布幔圈圍起的靈位,桌案一幀亡者遺照。彩色人像,色澤鮮麗飽和。光陰像是暫留於快門開闔的瞬間,伊人還活在凝眸淺笑的時空裡。只是光陰停留凍結在弔祭的真實情境,雜著梵唄祝頌背景音樂,或低語啜泣的懷想。氣氛低迷滯緩。大人在忙,忙商議、忙禮俗儀式、忙拜飯燒紙錢、忙折蓮花元寶……,我總是緊緊跟在母親身邊,依照她的指令行事。
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要那樣?跟前跟後的我,心裡有許多好奇疑問。冰櫃裡的阿公不會冷嗎?堂後圍幔中,冰櫃內,一動也不動的軀體。櫃內暗黑,要瞻仰遺容時,冰櫃側邊有個紅色按鈕,按下開關,冰櫃驟亮,透過玻璃小窗,可以看清楚他枯瘦,滿是皺褶的臉。
我還太矮,要看玻璃窗內的阿公,得要攀著身子踮著腳尖,雙手搆住冰櫃邊緣。家族遠親前來弔唁時,我常搶先走在前面,主動協助開啟冰櫃電燈。
那時的我或許不真的明白,堂後布簾圈圍起的冰櫃,和靈前遺照、牌位、香案間的關聯。阿公在他那個闃暗,混雜著西藥、草藥、氣息濁重不流通的房間太久了。阿嬤說,佛祖帶阿公去玩了。但阿公的身體,明明躺在冰櫃裡。死亡或許跟睡覺很像,阿公一定是夢到佛祖了。
懵懵懂懂中長大。透過一次次親疏遠近的親朋死訊,我意識到死亡的輪廓,死生有命,禍福無常。在街頭途經喪家、偶遇送葬隊伍,我的內心微微受到驚動,暗自感到同情,卻也不敢片刻停留佇足,多看一眼。這不知從何而來的直覺反應,或許來自幼時長輩未曾說明,卻拉著我快步走避的記憶。喪葬不祥而陰鬱。不要張望、不要動心起念,不要問東問西,不要存有些微好奇之心。安靜、快步離去,是對冥冥未知的敬畏。
成為母親之後,面對日常情境,孩子童言童語的天真提問,我開始回溯自己的童年經驗。
最初和孩子談論死亡,源自於每夜陪孩子入睡前的故事時光。我在關了燈源的黑暗中,邊拍拂哄睡,邊說著腦中記憶所及的故事。來自於成語、歷史、讀過的小說……,隨意想隨口說,說得最多的莫過於我的童年、家庭和成長。免不了要提到我的父母,孩子的外公外婆。
當我說,「外公外婆在你們出生前就生病死掉了。」孩子問,「死掉是什麼意思?」我答:「死掉就是沒有呼吸了。身體的器官停止運作。心跳停止,不能說話,也沒辦法再做任何事情了。」
孩子追問:「為什麼會這樣?」我答:「因為他們生病了。生病到很嚴重的時候,看醫生、吃藥、住院、打針,做很多治療也沒辦法讓身體好起來,最後沒有辦法治療了,就會死掉。」
我試著用淺顯的話語,類比生死的差異。「人的身體就像你的故事機玩具,使用久了,有些功能可能會故障,不小心摔到也會壞掉。所以要好好保護、愛惜,照顧身體,注意健康。」
我曾在睡前說過秦始皇的故事,說過秦始皇想維持霸業,想方設法尋求長生不老藥。中秋節應景的神話傳說,月宮裡的嫦娥,相傳就是吃了仙界的長生不老藥。「人人都想長生不老,沒有人想死掉。現在科學還沒有研究出戰勝死亡的方法。生命很寶貴,要好好珍惜。」
或許這是媽媽老師說故事的習性,小故事的結論,總能轉換出大道理。我希望理性客觀面對孩子的提問,盡量給予他認知理解範圍的答案。面對不易解釋清楚的概念,我期許自己能耐心說明,不要含混其詞,用騙小孩的說詞搪塞。認識生命的有限,從而在有限之中,學習活在當下,知足常樂。
有一回,也是在睡前的故事時光中,我說著自己和姊姊的童年趣事。說到長大後,父母過世了,手足彼此扶持,隨時互助的情誼。「如果有一天,爸爸媽媽死掉了,你們兄弟倆就是世界上最親的人了。」
大兒子在黑暗中偷偷哭了。他低聲說著:「不想要媽媽死掉。」
輕聲安慰他。拍拍他的肩,抱抱他,說媽媽很愛你們。
他的反應,讓我受到很大的觸動。想著人與人之間,談論生死,體認死亡可能隨時會發生的事實,其終極意義,在於理解人不會永遠活著,無法一輩子在一起,而更能把內心的真實恐懼、情意表達出來,讓對方知道。
我跟孩子說明、約定,家人都要注意身體健康,睡眠充足、飲食均衡,避免危險的情境。我們都要好好照顧自己,減少生病、意外的可能。這樣才能彼此陪伴,不留遺憾。
我和他打勾勾。每個人對於愛,是有責任的。那是生命教育的一環,不要避談死亡,不要怯於跟孩子、家人說愛。開誠布公,不迴避孩子的好奇,坦然接受提問,耐心回應,親子關係會更親密。
我想起生活中孩子陸續提出的問題。假日出遊,高速公路車途,某個路段,邊坡上放眼望去都是墳墓。孩子在景物快速飛掠而過的窗景中,驚奇地呼喊我快看!「那是什麼?」「為什麼那裡有這麼多奇怪的小房子?」
我答:「那是墳墓。那是有人死掉後,埋葬的地方。」我把人因故死亡之後,軀體從入殮、出殯、下葬成為墳塋的過程,解說一遍。
有次,他們到阿嬤家,敬拜神明、祖先。孩子問,「祖先是誰?」我跟他們解釋家族譜系概念,神龕旁的祖先牌位,木盒裡面抄有祖先的名字。
孩子已漸漸能理解,清明節掃墓,慎終追遠的意義。從阿嬤對著神龕、牌位祝禱敬拜、喃喃稟告的神情,也讓他們感受到有個死後世界,神、靈與人間,終究有心念的聯繫,死亡不會是愛的終結。
我在孩子的提問中,逐步釐清自己的思緒。正面看待生死的議題,其實是一遍遍回應愛的練習。我們都要學習,如何用長長的一生,練習跟這個世界,好好道謝、道歉、道愛,乃至於可以不留遺憾地道別。♣
福報副刊2024.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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