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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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王孟婷

與父同車時，不論誰是駕駛，父親不太能容忍迷路，幸好科技文明世代手機能安置導航系統，導航飛彈般地定位目標，以紅線顯示前進方向。

於是，我少了自行找路的樂趣。以前幾次獨自開車，倘若時間不趕，會看一下紙本地圖，約略知曉方向後便「走著瞧」；偶有幾次夾路荒煙蔓草人煙稀少，發覺不太對勁，便再尋思他路。曾經目的地是烏來濛濛谷，迷路後反倒發現一家別致咖啡店；想到北投溫泉博物館，繞路過程意外發現木造建築圖書館，屋身圍上一襲草木圍巾，屋前整排透明落地窗，那天我改變行程，窩在館內靜靜看書享受清幽。

倘若講求準時與效率的父親同車，便會指示開啟定位系統。倚賴導航時，我的眼光多只能在手機螢幕及車窗前方景色間來去。幾次，對聽從軟體程式指路的行為嗤之以鼻，想突破導航框架拘束，試著冒險、證明自己有方向感，結果車子偏離導航路線時，軟體機械式地叨念：「如果可能，請迴轉。」父親也同時大聲指揮：「迴轉迴轉，你開錯了。」他的命令與導航軟體聲間雜，不斷重複，直到我聽進建言。

我這駕駛很孬，手握方向盤，卻無指揮權，有時導航明明繞遠路，父親仍要我聽信軟體。開車時最忌諱車內吵架，有次與父爭執，一個閃神，自家車和旁車來個法式熱吻，於是與父同車時，我學習開車、閉嘴，導航頂多走遠路，但不會走錯路。

著實想念獨自開車，仿效遠征大洋的冒險家哥倫布，仰賴自己對方向的敏銳，不必仰賴軟體，憑著憧憬及腦中對目的地的粗略印象或想像，此時血液澎湃、心臟鼓譟，連車窗打進的光在皮膚上點跳都能引我開心微笑，沒有規範框架，我可以選擇舊路，也可以繞去未曾走過的巷道，覺得選擇權在自己掌中，每一步都是成長。

未有手機之前，父親不論是正駕或副駕，他就是導航，明明方向不對，仍必須以他為尊；我開的方向不論正誤，經常被他反駁。幾次，載著父親前往礁溪飯店，我記得目的地是往火車站方向，父親一再重複是在車站的反方向。

向來，父親對我想走的路也是如此。中學時，我想走繪畫或寫作路，想出國讀書，父親認為應該安分待在國內，謀個公職，勸我人生不長，方向要正確。我曾反駁，張愛玲說人到老時，最記得是年輕時走過的彎路；父親駁斥，那是浪費時間，他以喜歡的棒球為喻：看棒球時，最歡聲雷動的時刻是打者擊出全壘打、跑到終點本壘自得一分，所有已經在壘包上的跑者也都各得一分。「大家的目標都是本壘，打者多希望一擊便能直奔終點。」

於是，他從我青春期便重複叨念：「路是這條才對，不要走錯了。」至今已近三十載，他如同手機導航，直到我走向他指定的路，方才罷休。

我最常做的動作是皺眉、揉搓太陽穴，內心祈禱：三藏啊，求求你，別再念了。●

自由副刊2021.07.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