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如是急欲逃離這座島,自青春期。出生於冬季的靈魂,彷彿註定與這經年燠熱,悶濕的亞熱帶之地,無所交融。討厭這城滿是灰濛的天,零碎參差的天際線,破建物不堪地批腸掛肚於街,與人們身上毫無個性的低彩度衣著。
每個身穿學生制服的下課空擋,在心裡默念全英流行排行榜或billboard Top 20當季火紅歌詞。密教咒語般虔誠。彷彿念著,哼著,方可日後解脫自己於橫跨數時區的彼岸。如是重複多年,過了二十歲,終於如願以償,居住在不同城市。我的口中嚼著或熱或冷的異國語言。
脫逃島嶼的自己,開心與否?無有答案。出走後,於異國,我刻意與同樣來自島嶼的人們鮮少交際。避開掛著豔紅燈籠飄著油煙味的中國城,亞洲飯館,超市,選擇在農曆年節出趟遠門,或讓自己酩酊暈吐在盥洗室的座桶邊。我眷戀如此決絕的斷裂,享受將自己砸進一段陌生的文化模式,海綿般飽滿吸收著,並將關於島嶼的記憶層層湮滅。
我與島的唯一連結,是母親。我們安然地每週固定時間通話,隔著遠洋交代近況。遙距讓我卸下心防,較過往,我與母親交心許多。
為了在異地營建新生,我以軀體,砸進男男女女或老或少的起居環境與心理空間。敞開自己,讓他們的故事,際遇與苦難在體內著床,滿盈。我以為相擁時,性交時,便是人與人最緊密與誠懇的時刻了。
卻還是寂寞。很是寂寞。
在所有異地朋友情人返鄉過節的耶誕新年假期,在因為一個詞語無法準確地用另一種語言翻譯的細瑣時候,在某些理念不合的爭吵。而我總在寂寞的巔峰,諷刺地意識到自己是如是地東方。
與精通度無關,語言結構形塑出的思考模式與邏輯,是根深蒂固而無法撼動的。
於我,所有事物的認知,皆處於某種漂浮狀態。中文,英文,法文,俄文以獨自的文化思考模式,各據一隅。詞與詞間,產生斷裂與歧義。法文的時間與天氣同字,俄文的不是天氣意謂狂風暴雨。對他人可能的單一概念,在我腦中,卻化作不同的形式,碎裂。
我意識到自己迴旋,對折,在詞語與詞語隙縫間穿梭的習慣,是異地情人朋友無從理解,甚至不屑一顧的。異地情人朋友們的東方,是薩伊德東方主義的近東:一座虛擬於符號世界裡,想像的,偏差的東方。那是我嫩滑的肌膚,我的黑髮,我的深棕色瞳仁所指涉的所有,而不是個別性的我。
寂寞於是在血裡結了冰。選擇不再談心,純粹肉體等值交換,我還是會用他們的語言聽著他們的故事。那是我意識自己仍然存在的微薄時刻。
寂寞的盡頭,是在重病昏迷後近兩個月,發現自己驚醒於異地加護病房。
全身插滿細密管線,體重直墜至四十三公斤。許是報應?蓄意逃離島嶼的我,最終,在異地賴以維生並乘載過多情感記憶的肉體,依樣逃離。逃離我的我,與被逃離的我,重疊成,躺在加護病房無法動彈的我,與氣切插管無法再訴說任何言語的我。
還好,身旁站著母親,即時自島嶼趕來的母親。她細心照料直至我出院回異地公寓療養。
我想回家。我對母親說。
無法再忍受更多的寂寞與來自他人的誤解。我想說著島嶼的語言,交際著擁有相同思考路徑的夥伴。
回返島嶼的休養期,無有工作,我參加寫作課。我想,我必須習慣以島嶼的語言訴說自身。
女作家上課地點,是公園裡一棟作為受害者紀念館的一樓教室。每個週末早晨,伴隨電腦投影片的切換,坐在淺藍色課椅上,不時可感應從地底呼嘯而過,傳自捷運的輕微晃動,與隆隆聲。我卻感覺更似來自那群受政治迫害而亡的靈,他們紛而龐大的奔竄,與哀嚎。
從最熟悉的事物書寫。女作家說。
時光於是重疊,混淆。地底再度有感晃動,只是呼嘯而過的,是莫斯科宮廷風格環狀地鐵,是巴黎充滿熱烘烘排泄物味道的車廂,是東京JR。奔竄哀嚎的隊伍,陸續加入了巴黎克里奇門站警局辦公室前整排尋求政治闢護的難民,莫斯科地區市場小販飽受歧視的中亞男女,與被消失的亞洲學生們。
常棄島嶼而不顧的我,發現,在創作初期竟無法以第一人稱視角出發,無法以島嶼與其都市為題材。最初作品,皆源自異地生活點滴。
好像外國小說。母親與女作家皆如是評論。
我想找回自己在島嶼的足跡,於是,開始了為期兩年的書寫,那是長長的記憶與情感折返,必須由最遠卻也最熟悉的部分,一步步踏入最近卻也最陌生的領地,那是我的島,與我最想逃避的,來自東方的我的意識主體。
參仿薩伊德東方主義,我敘述,勾勒著西方主義。那是一套將東方人們次等化,被邊緣化,被浪漫主義化的,來在西方世界的虛擬誘因與意識型態工具。中產階級,法語-isme結尾的各式主義與消費文化,描繪政治霸權與經濟干預的所有符指。
史畢娃克曾提問:底層人們有真實發言的機會嗎?
我想那或許來自練習。解構練習與操作既有的刻板印象。解構西方,解構所有權力體系甚至親情,友情,愛情,解構自身。拆解的過程勢必痛苦。若異地居旅經驗對我有任何深遠影響,那應是慣以用最冷峻的眼,最寫實主義的手法,直切必須摘除的病處與傷。
暴力與殘忍作為手段,卻只為更新。
更新成全然的自己,全然而純淨的意識主體。
並榮耀地宣布,我來自島嶼。台北,台灣。
僅將此書獻給我的母親,與作為群體,擁有柔軟內裡卻裹覆層層疤痕的人們。
謝謝袁瓊瓊老師,阿盛老師的提點。一路承蒙《人間副刊》美杏姐(與已轉職的祖胤哥),香港《字花》主編關天林先生,《聯副》,《文訊》,《幼獅文藝》,《聯合文學》諸君關照。
感謝時報出版社思潮線總編胡金倫先生。若無地表最強主編珊珊,此書或將沈寂甚久,我心竄湧的感激之情難以言表。最後同封面設計朱疋,及眾推薦者致敬。
寫於2019,10,臺北
修稿於2021,6,疫情中的臺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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