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坐埕上,看顧眼前裝在簍子裡的乾燥黃菊,那是隔壁村的阿西伯辛苦種植的,恰逢豔陽天,外婆擔心藥鋪裡玻璃罐內的黃菊受潮,拿出來曝曬。已升國中的我,坐在簍子旁的板凳上翻閱武俠小說,享受暖陽好風,突然聽到外婆喝斥,我才發現眼前的黃菊,被野貓叼走了幾片。
種植黃菊的阿西伯年屆知命,長得極像電影《兒子的大玩偶》中的藝人阿西,因筋骨痠痛,每個月會前來外婆家的中藥鋪抓藥。等藥過程,阿西伯常談起他種的黃菊神效,可清熱解毒、靜心消憂、醒腦護眼。外公開的藥方少用菊,因為菊花價高,十克售價約三百元,家境不好的病患負擔不起;阿西伯為了推銷黃菊,常請外婆拿幾瓣菊花浸泡在熱開水中,請大家飲用,嚐起來像是清香花草混雜了黃耆的藥味。
阿西伯的獨子也一同前來。這對父子坐得老遠,阿西伯和看診病患熱絡地交談,他的兒子總是坐在門邊椅凳上聽隨身聽,拿起藥鋪桌上招待病患的鹽炒花生米,右手拋擲,以口接食,大家因為他嗜吃花生,都叫他「土豆」。土豆頂著小平頭,常以單鳳眼斜看週遭,寡言,但存在感很強,不太容易親近的特質,使得我與他是平行線。他不太搭理我,但會簡短回應外婆的問話,我才知道他讀彰化私立精誠中學國中部,與我同年。
等待領藥時,鄰居們常問阿西伯,何時要回來宜蘭老家定居?年輕時的阿西伯認為從事花藝的收入比稻作蔥蒜高,宜蘭土質適合蔥稻,他只好遠赴彰化田尾,學習蒔花技藝。我幫忙包藥材時,問他味道平淡的菊花,為何價錢那麼貴?才知田尾當地是用電照法培育菊花,花圃上吊了多盞白熾燈,在日落後、日出前照光,延遲黃菊開花,耗電量相當大。阿西伯拿出自己在田尾拍攝的菊花圃照片,夜晚公路彷彿星河,點點燈光如晝,花種多,顏色各異,燈光照射,遠望如絨布上綴滿亮片。阿西伯說得正起勁,土豆嗑著花生,猛翻白眼,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走出藥鋪,我以為土豆嫌我包藥速度慢,趕緊加快雙手動作,耳邊不時傳來阿西伯高昂的聲線。
大家熱絡地討論菊花特性及栽種法,此種花卉在日照減少、黑夜變長的環境下容易開花,一旦開花,枝莖便抽不高,只好利用燈泡延長光照,讓枝幹增長而不開花,延長花期,如此一年四季都有菊花。我以為花期早已註定,不可改變,萬物開落只能遵循天性,但依電照方式種植,菊花卻可以用人為方式調整生長。外婆一直苦惱我長不高,打趣說,以後用光照我,也許比吃轉骨湯有效。大家閒話家常時,外婆吩咐我去稻埕上看曝曬的藥材有沒有被野貓叼走,我看到坐在簍子旁望著天空的土豆。我鼓起勇氣提醒他,可以拿藥了,土豆態度冷淡,嘴角撇了撇:「等一下再進去拿,我老爸又在炫耀他的工作了。」說完,又繼續望天,我忽然覺得他的稜角,也許不是完全指向我。
又過了一季,阿西伯父子照例前來藥鋪,土豆比上回高壯許多,仍是一臉桀驁與不耐。取藥結帳時,阿西伯拜託外婆,藥錢可否打折?最近他手頭很緊。電照法的栽種,打破春耘秋收,季季都有花,但電費昂貴,每公頃燈泡的盞數、瓦數、照光時數,花費動輒數萬元,一旦停電或限制用電,損失慘重,他還要養家,所有成本都必須精算。我不知道外婆如何回應,那是大人的世界,我與土豆的青春期,只需考慮要不要唸書,或單純地裝酷。我走去埕上,幫忙拿老薑出去曝曬時,土豆正在運籃球,我猶豫許久,支吾地向他提及鄰居們的問話:「會搬回宜蘭老家嗎?」他皺著眉,沒有回答。
阿西伯這次回來,與以前談論種植菊花時的得意神情迥異。近半年來,他面臨菊花生意虧損,鄰居們勸阿西伯回鄉居住,三星蔥的收入也不錯,且比較好種;阿西伯說,宜蘭颱風豪雨更多,他年輕時會轉行,就是種蔥蝕了本,他自嘲說自己運氣不好:「人若衰,種匏仔生菜瓜。」引得哄堂大笑。我沒有笑,隱約感覺阿西伯是以玩笑遮掩心酸。
外公把脈時,問阿西伯為何右手虎口變形,拇指掌丘處腫大,右中指關節也彎了?阿西伯說,每朵花都要親自修剪,為了讓莖幹粗壯,花形大又美,他得拿剪子摘心剪芽,這些無法使用機器代勞;採摘期,成天彎著腰,為了保留完整花形,每朵花都以手採收,五斤黃菊低溫烘乾後,只剩一斤重量。難怪阿西伯隔一段時日,便返鄉要求外公開護筋健骨的藥帖。
再次見到這對父子時,阿西伯的神情多了以往沒有的嚴肅、凝重,他抱怨繁花美景並沒有帶來好日子,大陸菊花開始大量進口,價格僅有本土的一半,只能賺點工錢糊口,利潤有限。土豆則理個光頭,因為即將高中聯考,他唸的私校規定學生不可以在頂上皮毛浪費太多時間。我經過藥鋪後方稻埕,看到土豆陰鬱地躲在屋角後方的竹林叢旁抽菸。我不贊同地瞪視,他朝我走來,在我臉上噴了口菸,我被眼前的霧燻得瞇起眼,忽然,阿西伯從我後方竄出,舉起右掌揮下,土豆拿我當擋箭牌,我下意識地舉手自衛,一記熱辣印上我的左上臂。
也許是為了向我道歉,或者為了感謝外公治好筋骨及腰痠的痼疾,幾週後,阿西伯寄來價值不菲的黃菊枕,枕頭聞來清新淡雅,箱內還有兩大罐乾菊。他在包裹內附上信件,說這是「長壽明目枕」,黃菊可以給壓力大的妹妹我喝,靜心又退火。那時我即將高中聯考,淺眠,額際冒痘,外婆將枕頭轉贈予我。當晚,我躺在沙沙作響、凹凸不平的枕上,睡眠反而更遠離我。
兩週後某夜,我抱著枕頭,默數著沙沙聲的花瓣,花香終於陪我溜進夢鄉,那是久違的沉睡啊。每個月底,我會將枕頭放在陽光下曝曬,防止發霉,看著金光下的枕頭,留有汗水、髮垢等污漬,我想起那天站在阿西伯父子中間的場景,如今臂上紅印已消,那件事,是否只是我睡在枕上殘留的夢境?
阿西伯半年沒再來藥鋪,他贈送的那兩大罐珍貴黃菊,外婆捨不得拆封,密封在櫃子裡,想完整保存阿西伯的美意。我不禁胡思亂想阿西伯不再來訪的原因,是否以為我洩露了掌印之事?或者,令他們難堪的,是親子衝突被外人撞見了?
很久之後恰逢重陽,阿西伯又出現在櫃台前,我們有點熟悉、有點尷尬,彼此不自然地扯一下笑容;他和外婆仍是熟稔。阿西伯看到原封不動的罐裝黃菊,說好物有用就不算浪費,放到發黴才可惜,他當場口述食菊方法,外婆立刻自藥鋪拿些紅棗、枸杞加入稀飯中熬煮,快起鍋時,撒入幾瓣菊花及一點冰糖。阿西伯說,這道叫長壽粥,是重陽節必備美食,米白粥餬配上豔色的紅棗枸杞,及因熱舒展的黃色花瓣,放在鍋中,典雅美麗。
我問阿西伯,土豆怎麼沒來?「要聯考了,沒空來。」阿西伯談起兒子唸的私校,每天七點半進校門,至夜自息結束,回到家都十點了,但土豆科科不及格,又常翹課,可能考不上任何高中。「我以前就是不愛唸書,只能做勞力工作。讀書才有前途。妹啊,你和土豆同年,可以幫我勸勸他嗎?」我不知如何回應阿西伯的請求,我和土豆只有那一記紅印的交集而已。
後來,阿西伯好幾年沒有返鄉,那兩罐乾菊已告罄。我的黃菊枕因為長了點點霉斑,本想丟棄,外婆說她自苗粟銅鑼買了些乾菊,想重做一個,但要耗費一些時日。沒有黃菊枕,睡在矽膠枕上,我反而快忘了夢的味道,夜夜聽著街道零星車聲、唧唧蟲聲,望著窗外街燈,直到天亮。幾週後,外婆寄來新做好的枕頭,我聞著熟悉味道,鄉村氣息好像也一併寄過來。再一年,枕頭因為污漬不易清洗,只得忍痛丟棄,那是我放鬆時,親密的倚靠之處,要扔掉的瞬間,除了不捨,也彷彿丟掉了阿西伯的心意。
阿西伯再出現時,我已是高中生。他駝背、削瘦蒼老,原本豐茂灰髮秃了大半,眼神恍忽,不帶光也不帶笑了。外婆納悶他的髮量怎麼如此稀薄?原來阿西伯的妻子罹患胰臟癌,已到了末期,腫瘤漫延至大腿淋巴,雙腳腫如象腿,西醫治療無效,他病急投醫,拿著民間治療偏方,請外公幫忙配藥;因為急需醫藥費,此次回鄉另一目的,是處理老家房子的拍賣。我不記得阿西伯的背有這麼彎,外公將他治好的背痠筋痛的痼疾又復發,右手虎口及中指關節也更加變形扭曲。時間在他身上,走得相當賣力。
阿西伯取的藥,除了顧筋骨,多了降血壓。他與外公外婆談及這幾年的老病及黃菊滯銷,田尾花農太多,供多過求,大家只好競相削價,以前只需靠兩分地,就能供應全家吃住,現在家裡開銷大,得把土地挪一半出來改種水稻,才能度日。我想起昔日阿西伯談起那片發著光的花海,臉上的笑容好暖,沒想到光照下拉長的暗影,竟如此長。我問起土豆的情況,阿西伯沉默良久,說兒子沒考上高中,他惱怒兒子不爭氣,也氣惱花在私校上的錢都付諸流水。土豆勉強考上外縣市一所高職的夜間部汽修科,白天在汽車工廠當學徒,不理會家中一老一病,很少回家,每次來電只是要錢。阿西伯感嘆,菊花可以照光,按期待方式抽長、開花,自己也是一直照著孩子,那麼熱那麼亮,孩子卻長在期望之外。
如今,很久沒再看到阿西伯了。之後外公病重,阿西伯寄來長壽明目枕,祈求外公康復。外公躺在黃菊枕上翻來覆去,不舒服也不習慣,但想到是遠道而來的心意,外公仍勉強地躺在祝福上。我想著最後見到阿西伯時,年歲已老的他抱怨花卉滯銷,他不解自己辛勤地照光,怎麼事業家庭如此不順,且把孩子推向更遠的遠方。花燈如晝,映照的光,在阿西伯腳下拉成了長長的影子。
(2019磺溪文學散文組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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