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過世後,留下一大袋平日喜愛的玉石之類小玩意,一直擱在家裡牆腳邊。十年後,才委由小姑整理分類,做籤抽選,兄妹四人各持一份。
家裡的這一份一直放在抽屜裡,一日,在翻找東西時忽然發現了,便拿出來看看。
這些小如指甲片、鈕釦大小的玉石,形狀各異,恐怕一不小心便會掉落遺失吧。也有幾件稍大的黃楊木雕、白玉童子仙槎採桃、雞骨白人紋佩等等。讓我比較在意的是一塊白玉牌。附在玉牌上的紙條寫著:陸子岡 詩句 佩 新疆山料。
這塊玉牌正面刻有樓閣、松樹、客舟和一人;背面有三行文字,落款:子岡。
我將玉牌和白玉童子置於案頭把玩。玉石似乎具有什麼磁力,總時時吸引人去撫摩,端詳,並從中感到某種愉悅,同時,在那愉悅中似乎還有更多微妙的心緒。
我向來不涉足玉石領域,一者缺乏相關知識和眼光,再者也沒有閒錢。這些玉石,是公公生前以自學得來的知識,用有限的零用錢買來賞玩的,我想它們必然沾帶著他在休假日去建國玉市淘賞時的衝動,喜悅,猶疑,徘徊再三,以及回家後在小桌前把玩摩挲的得意。但公公無預警病倒之後,來不及處理素所珍愛的文玩,我們也任由它們閉塞在那只旅行袋裡。
又一日,我再拿起玉牌來撫摩盤玩,仔細辨讀文字,原來是大家都熟悉的: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亦即另一面雕刻圖案的意思。
那麼,這位陸子岡,是誰人呢?
在張岱《陶庵夢憶》:吳中絕技,陸子岡之治玉……可上下百年保無敵手。
手上這塊玉牌特徵大致符合網路上資料所述,陸子岡所雕的真品現在是博物館級的藏品,在蘇富比的拍賣金額總是天價,就略去不看。但清以下仿品極多,現在連淘寶網站上也琳瑯滿目,一按鍵即可買得。
眼前手上這些玉石,也不知道輾轉過多少年代、多少地方、多少人之手,我日日搓摩著散布牛毛紋沁的童子仙槎和那粒仙桃,刀工的細節便逐漸一一浮現,方寸之間布局更見巧思,也讓人時時想要把它捏在手裡。
我想,古文物被毀滅和被破壞的不知有多少,能夠留傳下來或被發現,總帶著幾分宿命和機運的傳奇。比如,一九四○年在法國西南部四名男孩帶著狗在追逐野兔時,誤入山洞,發現了史前的拉斯科洞窟壁畫。一九七四年中國大陸臨潼村人在掘井時無意中發現了龐大的兵馬俑軍團。又比如,〈富春山居圖〉在黃公望死後曾經流轉過多少藏家手中,又倖免於焚毀陪葬和乾隆皇帝的品題,現在我們才有機會欣賞。
有些文物看似脆弱,卻經歷過一代又一代人之手,比任何人都更長久地留在人世間。它們穿越戰火天災人禍蟲害來到現代人面前,我想是要傳遞一些訊息給世人吧。在我之前也不知有多少人寶愛過這白玉童子和玉牌,這塊玉牌想來老早就存在某個地方某個人手上。不管我再如何眼拙,也不至於認為它真是陸子岡所造,但是我可以就讓它從名人名氣價格與真贗中解放出來,以一塊玉石之姿為我傳達「夜半鐘聲到客船」的畫意,停佇在我的案頭。
雖然有時我不免猜想:假如,這塊玉牌真是陸子岡親手雕刻的,那麼……咦,我似乎想太多了。
聯合副刊2018.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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