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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5 11:48:05| 人氣6,978| 回應4 | 上一篇 | 下一篇

【首獎作品】今夜大雪紛飛 — 江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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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是因為一根雪茄可以抽上二小時,雪茄酒吧裡的時間顯得緩慢。燈光昏黃,爵士樂輕快,這裡的人抽雪茄時,彷彿打禪。煙絲亮起暗下,嘴裡像啜著什麼,然後抬頭緩緩吹出雲霧。雲霧散開,混入夜色裡,越晚時間越慢,只有音樂依舊輕快,與偶然從窗外走過的行人同調。

        第一次來雪茄吧,是Y帶我來的,他說在他離開台北前一定要帶我去抽雪茄。原本我不懂為何他喝酒一定要抽雪茄,直到那天,看他輕輕抖落雪茄上的煙灰,像細雪在空中飛舞,才明白原來抽雪茄並不是尋求感官刺激,而是像Y的人生,反覆啜著生命脫離常軌的氣味。這些氣味一直盤繞在酒吧,滲入衣服,我們指尖彈落的煙灰,是一堆堆雪。若雪有氣味,大概是菸草混著焦油的味道。

        Y是我高中同學,男校學生大多放蕩不羈,他更是箇中翹楚。我自小被父母嚴格管教,日子是一個個無形的方框,生活在安排好的課表中。第一次見到Y時,他穿著滿是皺褶的白色制服襯衫,蓬頭垢面,像是剛從昨夜狂歡後的宿醉醒來。起初,我還分不清楚墮落與放蕩的差別,逐漸與他熟識後,才知道什麼叫活著。墮落是陷溺,放蕩是自由。Y是穿梭於世界的表層與本質的自由之人,並願意與我分享他的自由。

        Y說酒館是交換靈魂的場所,許多人在此真正清醒,也有許多人在此流離失所。但雪茄吧裡的人很少喝得爛醉。抽雪茄很需要技巧,否則雪茄一熄,氣味便苦。Y抽雪茄時保持著自在的節奏,我的雪茄熄了又點點了又熄。他教我,試著把酒和煙草的香氣混合,就能徘徊在意識和無意識之間。

        高中時,Y教我怎麼過高中生活,但一開始我不懂Y,更不懂生活。我和Y一起通車上學,他從不遲到,每天到校門前我們都會爬段斜斜的長坡,長坡左側是紅磚斜瓦的老舊房屋,右側是綠樹掩著的圍牆,圍牆後是長長的校舍。Y在學校或睡覺或看課外書,鮮少認真聽課。一個高中生讀的不是教科書,而是馬克思的《資本論》或是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有時也讀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高中的他顯然沒辦法讀懂,與其說他在閱讀,不如說是在欣賞奇書。他倒不是多厭惡課本的知識,或是像我視考試為大敵,他只是覺得課本的編排太瑣碎,讀來索然無味。

        高中是最純粹的時光。因為青春,我們始脫離年少的懞懂,又尚未進入雜駁的成年。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純粹。有人積極追逐著想像的未來,日夜埋首試卷。有人隨著鐘聲載浮載沉,遊走遲疑。Y則建構了一個顛撲不破的理想世界,他在裡面指天畫地,吞吐風雲。那時教室沒有冷氣,夏日午休,教室悶熱難耐,大家都揮汗如雨無法入睡。Y會敞開衣服露出黑色背心,翹起二郎腿猛力揮舞著扇子,眾人宛如魏晉名士,圍繞著Y,或坐或臥,開始談天說地。當時所有奇特的發想都來自Y,他讓不同人的專長在班上得以發揮,我們成立詩社、組馬克思讀書會、慢跑團,他也要我教大家學武術。有時我們討論學校不合理的制度,一群青春狂飆的少年,談著談著就聯合寫信給教育部或立法委員,Y因此常被學校叫去談話。跟著Y,起初只為好玩,是苦悶生活中的一點樂趣,但我生活中的方框卻漸漸鬆動了,Y似乎在我平穩的心田裡,埋下了什麼奇樹的種子,日復一日抽芽增長。我開始對某些有明確答案的問題或既定不變的規劃感到不耐。

        高中的時間很慢,慢到我以為昨日仍走在上學途中,看著走在前面的Y,七點半,太陽不甚高,光束穿過葉隙一道道掠過Y的肩頭。至今我閉眼,仍有Y背影的視覺殘像。或許,我和Y就是依靠著那時的記憶活到現在。我們都不想成為醜陋的大人,所以在高中畢業前,努力掙脫所有功利的想法,告訴未來的自己該如何而活。那時候我們都還沒意識到未來的難關,我們以為的理想,其實是置身事外的單純。我和Y都還不知道,十六七歲的輕盈維持不了多久,時間會逼我們面對現實。現在想想,就是高中時的純粹,使得我們後來走向難以自處的險坡。

        雪茄吧那夜,Y跟我介紹雪茄的由來,據說「雪茄」是徐志摩音譯,也取其灰白如雪。他笑著說,他想到「白雪紛紛何所似,應似菸草落成灰」。我也跟著笑了。但關於雪,那時我想到的卻是韓愈在貶謫時倉皇寫下的「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畢業後,高中同學大多到北部唸書,我則考上高雄的學校。Y跑去重考班,蟄伏一年後也到台北讀法律系。高雄的太陽永恆照耀,台北都是淅淅瀝瀝的陰雨。離開高中生活圈,我不知該如何生活,既無法像Y那樣獨自開天闢地,也不甘回到膚淺的表層體制。到高雄,覺得大學裡醉生夢死的同學都是無趣之人,我只能不斷延長高中的記憶;偶爾和北部同學聯絡,對他們的生活無比欣羨。Y仍舊是同學的領頭,他們到處聽演講看展覽,跨系跨校旁聽大師的課,也上山下海出遊,甚至推動社會運動。我則封閉自己,孤單忍耐地生活。

        像是要製造夢,酒吧裡所有東西都是朦朧的。吧台後整牆的酒瓶五彩繽紛,在燈下閃爍著奇異光芒。每瓶酒的年份材料與工法各異,我想,若每瓶酒都符合釀酒者夢的氣味,酒保再用這些酒做基底,調成無數的夢。選酒的人以夢找夢,若不了解酒,那麼在酒吧選酒極易失去距離感。來到酒吧,蛻去用以活在世界的軀體,向酒保索取通往潛意識的瓊漿玉液,囁嚅著白日不敢傾訴的迷夢。雪茄吧裡人們吞雲吐霧,更在夢裡重重堆煙,雪落無聲。我似乎退到比夢遠的地方,但Y還在夢裡。

        Y在我眼中是自足的完人,他總能把自己的生命彈放到極遠之處,然後輕易收攝。大學時我們甚少見面,我只能懷想著高中,作為大學生活的摹本。但我知道Y是不斷變動的,我努力追著他的腳步,卻總在以為靠近時,他又倏然遠逝,到另一個更高的境界。有一次我到Y的外宿之處,那時他是學校的調酒社社長,宿舍地上放了許多高高低低的酒瓶。他也射箭,玩壁球,練拳擊。每次見面都是我聽他口沫橫飛地講著縱橫上下的故事,我羨慕著他對生活的無畏,也知道自己是追不上他的了。我一直覺得,世道的險阻對玩世不恭的Y來說,只是小磕小絆,他是有垂天雲翼的大鵬,遲早上擊九霄。

        Y想當人權律師,但和高中一樣,他從來不在意畢業後的司法考試。他認為準備考試必須過著極其規律的生活,放蕩的日子如流水無涯,一邊準備考試一邊過著自己想要的日子,這是悖論。和Y不同的是,我總擔心未來,大二我就開始準備教師甄選,自以為有計畫地延遲夢想。我知道自己沒有Y的才華膽識,為了和他能在遙遠的未來相見,我必須先解除現實生活的桎梏。我直觀認為,要掙脫牢籠,自己必須先進牢籠。

        準備考試是一段讓自己面目模糊的晦暗時光,這時光竟然悠延伸了四年。固定的讀書時間,固定的飲食運動,反覆翻找著考古題的答案,反覆想著未來生活的樣貌。假日把背包塞滿,走在空蕩蕩的校園,到圖書館找個棲身的角落,能聽到的都是窸窣的翻書聲。讀至閉館時冷氣的低頻聲頓止,燈一盞盞暗去,圖書館像塌陷到更深的寂靜裡。回到宿舍,翻幾頁文學作品,關燈就寢,一夜無夢。這些日子看似完整,實則瑣碎,整天閱讀,實則未曾閱讀。用零散的知識,遊蕩的身體,企圖交換安穩的未來。畢業後果真考上外縣市的教職,像在人群中推推擠擠,終於登上預定的車班。離開家鄉教書,我從此往返兩地,在火車上看著月台遠逝,高中時的Y漸漸成了單純的名字。

        Y讀書毫無目的,他學習不為考試,也不為炫耀知識,只是為了學習本身。他相信以他對法學上的鑽研,在考試上他能舉重若輕。然而,Y畢業當年沒考上,重考一年還是沒上。就這樣前前後後考了六年,接連失利。前年他痛下決心,搬離永和的公寓,窩藏在南陽街的兩坪小套房,樓下就是補習班。我很難想像Y為了理想,要如何斷捨原本的生活。為了跨越考試這道鴻溝,他沒入台北車站的人流中,那裡房子老舊,交通壅塞,在補習街排隊搭電梯進教室,像爭食的魚群,像大學時的我。我也去過他的套房,沒有酒瓶沒有他以前各種興趣的痕跡,架上都是考試用書,堆到床上。我注意到有幾本課外書夾在其中,應是他在這苦悶日子裡的氧氣筒,或是,他也曾在極其疲憊時,用這幾本書,回到窗外有老樹綠蔭的高中教室。

        抽雪茄不像抽菸會把煙吸入肺部,只是讓煙在口中流連。也許是這樣,抽雪茄較不會成癮。Y很少抽菸,大多都抽雪茄。起初我以為這類的刺激物,其妙處就是在滿足成癮後的快感,若不成癮,那和吃美食有何不同?Y說抽雪茄的成癮是來自上一口的口腔刺麻感,是主動性的成癮,而不是被動性的。雪茄不融入血液,若和香菸比,香菸是去而不返的耽溺,雪茄則來去自如;或許也可以說,因為自己主動成癮,所以是更無可救藥的耽溺。

        是啊,路都是自己選的,那麼,是什麼原因讓我們各自選上自己的路而無可自拔?高中時單純的想法,在記憶的光譜中一直如此鮮艷明亮。Y用高中的方式活到現在,我則是想成為他那樣的人。但年過三十,我們都無法是自己想要的樣子。

        後來我到北部教書,這兩年正是Y準備考試最煎熬的日子。北部是我們年輕時約好大展身手之地,以前我害怕跟不上Y,而今我到了,他卻回退到我努力掙扎出的困境。那時我曾暗自怨懟Y不好好規劃生活,延遲享樂,也對他理想與現實不分的想法有些質疑。Y考試那幾年,我帶著職場新鮮人的熱血,試著改變教育環境,卻在職場飽受攻擊。我雖不輕易言敗,可是奮力突圍幾次後,才知道我沒有足夠的能力改變什麼,有些現況在改變之前會先把自己消耗殆盡。身為教師,我沒辦法像高中時的Y,給學生無限寬廣的世界。有時在課堂之間,看著學生在面前嘻笑玩耍,他們青春明亮的制服竟令我怵目驚心。很多次我想辭職,破釜沈舟重新累積實力,但過往的努力與現在穩定的收入,讓萌生的勇氣轉瞬退卻。印證了Y的悖論,從高中到現在我仍然擺脫不了瑣碎,安逸活在枯槁的世界,自我矛盾。

        去年年初台灣第一次平地降雪,有些不下雪的山區,竟然一片白雪皚皚。雪花落下的那刻極不真實,細碎的雪花漫天飛舞,一碰地便融成水滴。還記得那天嚴寒徹骨,Y說今日正適合喝酒驅寒。到了雪茄吧,Y告訴我這是他最後一年考試,若再沒考上,就要回老家工作。我知道Y並不害怕考試,但他已經不想再委屈自己了。Y並沒說不當律師他要做什麼,我相信他在很多行業都能大放異彩,只是現在回想起雪茄吧那夜,雪茄快抽完時越來越苦,酒喝到三分,在身暖微醺時我們摁熄雪茄,走在記憶中最冷的台北東區,像隨時都會下起大雪。我們在捷運站分別,Y搭著手扶梯下降,背影消失在散成色塊的湧動人群中。那是我最後一次與Y在台北見面,迷離在現實夢幻。

        年輕時我們都期待下雪,沒料到一下就是大雪紛飛。陶淵明說人生實難,於今方知難的並不是如何應付生活,而是用自己的方式活著。Y給了我對世界的憧憬,但不能給我勇氣,他有能力改變世界,卻被體制阻隔在外。Y去年仍沒考上律師,他搬離台北後我們鮮少聯絡,我遂被擱置在高中時的約定。走到青春的盡頭,我還是追不上他的決然,他的自由。

       今夜我在雪茄吧裡喝酒,雪茄點點熄熄,對面沒有人,灰燼抖落如雪。

—— 2017台中文學獎散文首獎

台長: 阿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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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毅中
謝謝老師分享!
2017-10-17 21:23:43
1017
謝謝毅中讓我們分享
2017-10-17 22:05:09
bokbi
Y的博聞瀟灑一直是我的目標啊~
2017-10-19 12:34:29
難過組之1
讀了感觸良多啊
2017-11-25 10:23:21
是 (若未登入"個人新聞台帳號"則看不到回覆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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