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雲的家是租來的，老式屋瓦建築，一個月六千勉強付得起，最好之處是離嬸嬸家近，幫她顧孩子的嬸嬸常帶一歲和五歲的兒子來看她。推門入房前我深吸一口氣，憋住心中不忍，畢竟三十五歲是太年輕了，但當我望見她，原來揪著的心疼悲憫忽地碎開，在心頭跌成一片悽楚，阿雲蠟黃的雙頰凹陷，乾裂的唇闔不起也張不開，雙手枯瘦，腹部卻鼓脹，腿腫得連要彎曲膝蓋或踝關節都令她哀叫，足背上的皮膚有破痕，組織液不斷滲出，她越南籍的丈夫阿泰呆愣著站在旁邊一言不發，我一時也不知他通何種語言，因此沒對他說話，嬸嬸倒是推著阿雲的小兒子，頻頻催促我替阿雲安排住院。
已經是最後的時刻了，我心想，或許阿雲盼望多陪孩子，我望著掛在床頭牆上連到她手臂的嗎啡注射管，可以再調高劑量，她感覺痛時也會自行按下給藥按鈕；嚴重水腫的雙腿其實無藥可醫了，只能用看護墊吸除滲液。住到病房能做的也是這些，多的只有來來往往雜沓的人聲，和護士一天數次來量量血壓發發藥，其實阿雲連藥都吞不下了。「阿雲，妳想要住院嗎？」我試探性的等她拒絕，她的回答出乎意外：「要。」聲音微弱，但眼神堅定。「如果住院，就跟孩子分開了，嬸嬸沒辦法帶孩子去醫院陪妳。」「我知道，我要住院。」我沉思，假如對孩子的愛及留戀已無法成為療方，抑或她不想讓孩子再繼續目睹她的不成人形，我們是不是能夠給她遁逃的空間？
護理師留在房內教阿泰包紮腳上傷口，我走到屋簷，告訴嬸嬸接下來的安排。嬸嬸說阿雲這幾天已苦到巴不得立刻死去，再不讓她去醫院，大家都要崩潰了。然後她斷斷續續說起阿雲的過往。越南丈夫是阿雲的第二任，第一段婚姻她有過一個女兒，現在跟著前夫過，據說前夫後來娶的妻子待她女兒不壞，因而即使她將離開人世也不願打擾；前幾年阿雲在工廠認識阿泰，兩人便這樣在一起了，嬸嬸覺得會喝酒的阿泰不可靠而勸阻過，阿雲執意不聽，還偷偷貼了自己的積蓄成親。
「阿雲實在可憐，小學五年級就沒了父母……兩人騎摩托車出去工作時被大卡車撞倒，她爸爸當場沒了，媽媽送到醫院不久也斷氣，留他們姊弟五人……肇事司機到現在還沒找到。」嬸嬸說阿雲是手足中最伶俐的，所以常帶著她幹點活兒，替她找事做，幾乎當自己女兒看待。阿雲的大弟則走岔了路，販毒蹲牢。唉──，嬸嬸長嘆口氣後回到現實，說她一定會幫忙帶大這兩個孩子，阿泰也答應讓小孩留在臺灣。只是眼前孩子能夠理解的還太有限，週歲娃早已不認得眼前又瘦又腫的軀骸，五歲童前些日子晚上還挨著媽媽睡，最近卻告訴嬸婆：「房間裡有臭味，我不想進去。」
我回到阿雲房間，她的雙腳已包紮好，我望向她那張太過疲憊的臉，忽然覺得時光一下子退回二十五年前，陌生人傳來她的父母雙亡的消息，然後她便注定一輩子滄桑，其後的人生，她只是身不由己的走完悲涼的腳本。我們在這個時間點遇見她，除了嗎啡，什麼忙也幫不上。可是縱使往前回溯的歲月裡與她相逢，我們能多做什麼嗎？似乎沒有，就好像，分明看見她一對稚齡孩子即將展開艱辛生活，最後，我也只有含淚別過臉去。
中華副刊2017.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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