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依往例,是姑姑們回娘家的日子。爸爸有兩個姐姐兩個妹妹,四個姑姑在十一點多時一一抵達,例行的送禮、拜年,例行的吃飯、聊天,例行的一年又一年,年年歲歲花相似,然而,歲歲年年,人,不同。一些幽微的變化,年復一年悄悄地滋長,我們卻要在多年的累積後才覺察出。 在一片喧鬧聲中,眾人的眼光,有意無意地追隨著三姑,三姑沒吃多少東西,卻說已經吃飽了。她坐不住,便起身走來走去,眾人還在喝酒、聊天,講笑話,三姑已經屋內屋外遊走好幾次,然後說,要走了。我們趕緊放下筷子,把三姑哄入座,再吃一些菜,再找話題聊一陣。 吃完飯,還要例行的照全家福。擺椅子,安排座次,擺相機……一切正在進行中,三姑卻悄悄的往伙房外馬路走去。眼尖的細姑,趕緊去把她拉回來,怕她走失,是家人潛藏的另一層憂慮。 審視歷年的全家福照片,爸媽姑姑們,除了外貌的變化外,大家的眼神都越來越慈祥了。有時,慈祥也是一種善意的說法。一般人聚精會神時,或睇視某物時,那種眼神往往帶點殺氣,在我們出神發呆時被促狹偷照的相片中,則往往顯現一種溫柔無邪或者說慈祥。這一年,七十歲出頭的三姑,眼神經常透露出來的,就是那種說不出的渙散與出神。 元宵過後掃墓,三姑沒來。未婚的三姑及細姑對年度家族掃墓是從沒缺席過的,這次三姑卻沒來。掃墓完,細姑遂約我探視三姑。三姑從事宗教工作,跟道親們一起住在廟裡,她的輩分高,掌理教務數十年,與大陸東南亞各國廟宇都頗有往來。她現在已呈半退休狀,有人照顧著,但是不一定有人陪著聊天,三姑此時最需要有人陪著多聊聊天。 我們到時,看她正一副閒情適意優哉游哉地。問她怎沒回去掃墓,她眼神略過我們,沒回答。不知是根本忘了這件事,還是因為不想讓人家知道她忘記了,而裝作若無其事般。突然,她卻像是想到甚麼似地,對我說:「妳就是阿霞啊,我怎麼會不知道!」彷彿她與我久未重逢,乍相見卻依然記得我般,那對我來說儼然是一種盛情。弟妹則反問三姑:「那妳知道我是誰嗎?」結果三姑答錯了,我們一行五人,除了細姑和我,她認錯了三人。大家一一笑著自報身分姓名,她卻自顧自地走開。 她知不知道自己的記性變差了呢?我發現她只要出了差錯,就會脫離談話的現場,踱步而去。我們只得跟上前去,尋找話題。 我小學時,三姑還住在家裡,專職幫人裁製衣裳,我們姊妹都穿過三姑裁剪的洋裝及內衣褲。那時的三姑,留著兩條長辮子,額上的瀏海微卷,襯上她的瓜子臉,很是清秀。我喜歡看三姑踩縫紉機的樣子,也喜歡看三姑的時裝雜誌,她教我縫布邊釘釦子,三姑也教我讀弟子規,背論語。偶爾還會督促我們的功課,她教我讀課文時要先了解文義,每一個辭彙的注釋都要記起來。我就是從那時候起才漸漸領略文字的奧妙。 「三姑,我聽媽媽說我的名字是妳取的?」「是啊。」「妳還取了誰的名字?」其實我們姊妹的名字都是她取的,但是她看向遠方,不回答我,不知道她是沒聽到我的問題還是在努力尋思答案。「三姑,妳記得嗎,我小時候喜歡畫圖,妳看我畫得好,還獎賞我五元呢!」她仍舊不理我。她這一塊記憶躲起來三姑找不到了嗎? 「過年回家吃飯,妳有沒有看到二姑?」我想測測她的短期記憶。「妳二姑中風了。」她快速回答,語尾還上揚。說完,她的思維彷彿退縮到一個混沌的某處,眼神飄移著,不知她到底在看什麼。 二姑中風是元旦前幾天的事,媽媽也在那前後跌倒兩次,家族剛剛經歷一小段兵荒馬亂的日子,距今還不到兩個月。爸爸跟四個姑姑間,彼此感情深厚,二姑中風,家人已數度前往探視,大年初三,二姑就是坐著輪椅進出娘家的。三姑說二姑中風了,神情像不經事的孩童般,沒有半點哀傷或不捨,那上揚的語調彷彿意味著她知道二姑中風是件很神氣的事,也彷彿昭告大家,她,是知事懂事的。然而她知道中風的意思嗎? 爸爸原本有位弟弟,聰明伶俐,卻在七歲時早夭了,三姑那時約莫四五歲,細姑還未出生。姑姑們每每談起這個兄弟便無限心疼惋惜,而三姑也還記得她的小哥哥,手指比著七,重複地說比她小七歲,事實上,是三姑比爸爸小七歲,而叔叔是七歲過世。她現在一碰到數字就說不清彼此的關係,顯然抽象思考已經出現困難了。 細姑說三姑不肯就醫。她不認為自己有甚麼不對勁,當她跟眾人爭執某事,最後被指正錯誤時,她就閉嘴退開。那麼她承認自己記錯了,說錯了嗎?如果她知道,她是否傷心難過?她有沒有企圖想要記起某事終不可得,而暗自神傷?還是她對自己的退化毫無覺察? 我們聊最近的天氣,問她冷不冷,她說穿很多,不冷。看她走路有點跛,問她哪裡不舒服,她說前幾天為了趕院子裡的小鳥,摔了一跤。太好了,她還記得摔跤的原因。三姑邊說還邊拉起褲管給我們看瘀青的小腿。 我們在二樓陽台倚著欄杆聊天,不鏽鋼欄杆汙了一塊,她去拿抹布擦拭,一如她住家裡時對我們姊妹居家整潔的要求。對於冷熱傷痛潔汙,她仍是有感的,我稍感安慰著。 細姑清點儲藏櫃裡的她買給三姑食用的營養品,問她有無按時吃,三姑卻把罐子丟回櫃裡,一時乒乓作響。細姑拿出來再問一次,三姑又丟了一次,我們面面相覷,這算是回答還是病症? 我查過資料,八到十年的失智病程,到最後,病人會忘了言語,忘了如何嚼食、如何便溺。看著偶爾迷芒的三姑,我想到已經住在安養院兩年,包著尿布、插著鼻胃管呼吸器,不言不語一如植物人的伯母,那情景令我打了一場寒顫,不敢再想下去,這近乎詛咒的聯想,讓我深感罪惡。三姑沒有就診過,我們甚至不確定目前正與記憶捉迷藏的三姑是不是。 我們告別三姑時,她從糖果盒裡找了她認為最好吃而我們也十分愛吃的巧克力分送給我們,一如去年、前年過年時,想必她還記得自己的喜好。我特向三姑多要了幾顆,她回頭認真地從各色糖果中,挑揀出了一小把給我,我握在手中,好珍惜,不知道下次再來時,三姑還認不認得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