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居住在岡山祖父母家，夜晚睡前，祖母常於枕邊敘述昔日和祖父攜著一歲的大伯及剛出生的父親，自大陸逃難來台的種種過程。其中有個故事，說了又說：你爺爺偏疼大伯，母奶讓大兒子吃盡了，且又沒補給奶，我可憐的二兒子、你爸爸差點就餓死！從火車奔下來尋著一間藥鋪討到一杯清水，可我懷中的孩子臉色已經慘白，眼看似乎就要斷氣了，最後是藥鋪老闆向孩子的人中處扎了一針，等了許久，才流出一丁點血並哇哇哭起來，這才救活了…祖母結語總是：所以我較偏疼你爸，他最愛吃我燒的茄子哪。
確實，每回父親要從台北返回岡山之前，以電話通知祖母，她就無論如何必要弄出些茄子來。即使市場已收攤，即使她的大腿曾斷過兩截，接的人工骨時效已過，老是疼痛，也要急切的跨上紅色達可達小摩托車，騎得老遠至超級市場購買。
我若得知父親即將回來，午後便守在廚房故作勤勞，或踮腳尖站在流理台前幫忙洗菜。一同吃飯時我也留意到，父親每次僅將紅燒茄子吃得精光。往往，父親不太夾桌面上其他佳餚。我總偷瞄著父親與盤裏的茄。他用筷子將略微黑焦的茄皮掐開，夾取軟嫩的裡肉，淋幾匙醬汁於白飯內攪和，便這麼吃下兩大碗飯，偶爾還會哈哈笑，誇讚祖母做的茄子最好吃、真下飯。於是我便暗暗起誓，長大以後要一直為父親做這道菜。
小學三年級，一日午飯後，我鼓起勇氣向祖母提出請求，今天爸爸回家，晚上的茄子讓我來燒好嗎？祖母遲疑了片刻，點了頭說道，也好，奶奶將來不在的時候，你可得做給你爸吃，但要記得茄子洗好後先別切，茄子肉接觸到空氣會氧化發黑，下鍋前再切就行。
可是我燒出來的茄子味道不對，因為忘記放冰糖。我心裏真懊惱。到了父親將北返前夕，我睡覺前經過書房，桌燈亮著，見到祖母在寫字。隔日我放學回家，祖母遞來一張方形牛皮紙，紙上詳細記載著紅燒茄子的作法流程，想來就是昨夜特地寫的。
以後幾年裏亦陸陸續續收到祖母拿手菜的作法記錄紙。祖母烹飪時偶爾會把鍋鏟交與我，在旁指點調味料如何斟酌。但父親回來的時候還是祖母親手張羅。
一年一年，祖母的背愈來愈駝，她不時會對我說：「奶奶將來不在的時候…」我聽了總是難受，卻不曉得該說些什麼。
我十八歲去台北找父親，此後就不再待在祖父母身邊。十幾年前，祖父過世，祖母不久也生病了。然而大家都忙，三叔叔遂僱請外傭照顧祖母。起初一兩年她尚可走動、說話，只在重大節日才回家探望的我們，都不知祖母平時受到了外傭的虐待，又因長期缺乏營養，漸漸病得無法起身。後來雖更換外傭，但祖母已近癱瘓，並喪失了語言能力。
八年前，父親返回岡山居住、照顧祖母。而我只於年節時才回去，燒菜煮飯。有次回去，在客廳，父親輕撫祖母那剪得極短的髮說，媽媽，過年了，今天除夕，小妹回來了。那一幕使我傷感，遂前往後面的廚房。然而獨自待在廚房裏忙碌時，偶然一轉身，恍惚間彷彿能看見童年時的自己，小女孩正在幫祖母將盤子端到餐桌上。
前年除夕，沒買著車票，返家晚了，團圓飯遲了些開煮。預計十道菜，晚間八點鐘才出了六道。將浸泡於大水盆中的長條茄子撈起來放上砧板時，方想起家裏沒有冰糖了。趕忙衝至客廳，請父親騎摩托車到便利商店買一包回來。不料他很不耐煩的回應，我餓的胃都疼了，你沒有冰糖不能煮嗎？
我挺生氣的回到廚房，把油倒入炒鍋，開小火熱油，持菜刀將多條茄子一一切段，不剖開，抓了一把蒜頭置於板上輕拍，將皮剝除，接著把茄子放入鍋中，這時聽見祖母說，趕緊蓋鍋蓋，油會濺的！我趕快蓋上鍋蓋，盤算約悶它個三分鐘再將茄子翻面。
等待時，我在心裏說話。爸爸，你知道冰糖有多麼重要嗎，小時候奶奶教我，茄子兩面悶煎完轉中火，把油撈出一些後，使鍋鏟用力擠壓茄子，讓水分排出，再放蒜頭，待蒜香味一出即倒醬油及冰糖，奶奶還強調，記得一定一定要放冰糖哦。爸爸你不知道，沒有冰糖，這茄子的味道就不對呀。
好不容易九點鐘開飯了。父親拿起筷子，面色有點尷尬，但終是微笑著說，現在一年就等吃這一頓飯呢。我夾了茄子到父親的碗裏，有點忐忑，我想開口說些祖母如何看重紅燒茄子的往事，卻不曉得如何說清楚，便把話嚥回去了。
去年，父親嚐著我特意放在他面前的紅燒茄子，說起平常上市場，他偶爾會買回茄子，託外傭幫煮，可是，怎麼就跟小妹燒的這茄子味道不同呢。我低著頭，有一點歡喜，但想了一會兒才小聲道，因為我是祖母親自傳授的喔！
中華副刊2017.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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