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時日,把一堆年代久遠的V8錄影帶轉換成數位電子檔。轉檔後,為了確認影音品質,將每一段影片都匆匆瀏覽了一遍。那些久違了的、親人昔日的聲音影像,以及依稀相繫的情緒感懷,便從時光巨流中順道被鉤取了回來。
影片中攝錄的,大多是兒子小時候的日常生活,間雜著幾場朋友的婚禮、妹妹的訂婚、結婚禮、家族聚會宴席等等。當初會買那台V8攝影機,也是因為兒子的緣故。從他初生時,全身皮膚紅通通、皺皺醜醜的像隻小獸,躺在醫院的壓克力盆子裡開始,我就像顆癡心的行星,繞著小太陽團團轉,亦步亦趨的一路拍了下來:第一次在夢中微笑,第一次翻身,學爬,學走,會叫爸爸、媽媽了,一歲生日,兩歲生日,上幼稚園了,搖頭晃腦地唱著學來的兒歌...。
對照眼前不時橫眉怒目的叛逆少年,影片中天真無邪的可愛模樣,讓重溫往日情景的我,一面內心因而變得溫柔了起來,一面也感喟「天真無邪」的虛幻,不過是造物用來哄騙父母的癡心。
事後想想,父母癡心,本來就是天性。也因此,我們對兒女總是深情注視,對父母往往只是不經意的一瞥。以是,當我想要在影片中找尋已逝父母的身影時,能看到的僅僅是背景中匆匆而過的側面和背影。
算是替自己開脫的藉口吧,影片中少見父母的身影,其實也是因為他們面對鏡頭時,總是不甚自在。即使是靜止的照相機,捕捉到的永遠只是端正肅穆的一號表情,遑論在動態的攝影機前,若非扭捏不安,閃躲唯恐不及,便是手足無措,僵止不動,當成靜態的照相。反而往往是身處鏡頭注視焦點之外時,匆匆一瞥中,深情自見。例如,影片中妹妹訂婚時的那一幕。
鏡頭中,洋溢著喜慶應有的熱鬧忙亂的氣氛。老家狹仄的客廳,因為全家人到齊,更顯得擁擠;負責照相的二哥,背挨著牆壁四處獵取畫面;從來是少爺般無事的大哥,背著手晃來晃去,東摸西看,忽然覺得自己擋路吧,溜到門外抽菸去了;嫂嫂和姊姊們滿臉笑意,廚房、客廳,忙進忙出,準備著待會兒應備辦的事物;一下又進到房間裡,姑嫂們七嘴八舌,議論著化妝鏡裡外,妹妹臉上頭上的梳妝打扮。儘管掌鏡的我事先提醒大家自在點,不要太拘束,經過鏡頭時,眾人還是不自覺地彎身低頭,邊偷瞄邊迴避鏡頭。被抱著的兒子,用手直指著鏡頭,興奮地大喊:爸爸在照相!爸爸在照相!背景中,父親母親正在祭告祖先。父親行禮如儀,舉香草草拜了幾下,匆匆把香枝插進香爐,旋即回頭大聲吩咐著大嫂:奉茶準備好否?回禮呢?親家伊們剛才在電話裡講大概幾點會到...。香煙繚繞中,母親猶然雙手高舉著香枝,凝視著紅架桌上的祖先牌位,口中喃喃低聲祝禱;她的神情專注肅穆,完全跳脫了周遭的喧鬧熙攘,宛若置身另一莊嚴寧靜的時空之中。我把鏡頭拉近,特寫母親:她依然虔敬深情地對著牌位祈禱著,一手舉香,空出另一手抹去順著兩頰滑落的眼淚...。
*刊載於自由副刊2014.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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