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甘和栗路
好友們不斷談起韓國正播出的連續劇《通往機場的路》，見面時談，臉書私訊談，line群組也談。我少看電視，也不是韓劇迷，過往他們談過幾十齣日韓劇，我從不為所動。這次，《通》劇不同於過去偶像劇，探討已婚男女的愛情細膩獨到，觸及現實生活中許多的隱晦，劇情實在吸引人，加上那幾天line連上的PTT看板，推文如急浪，激出一波波討論的熱潮，我心中的高牆因此倒下了。那時，韓國電視台正播到第六集，我打了關鍵字，搜尋觀看。第一天，一口氣看了兩集。翌日一早，早餐移到電腦前，邊吃邊看，想想，隱約不安起來。一天追三集就好吧，兩天就可以追到「機場」，一追上，我的生活秩序就恢復正常。
第三集結束。第四集，播出大約十分鐘，暫停離線，回來，按下play時，畫面胡亂閃跳，然後，一串字正腔圓的英文女聲，電腦頁面黑壓壓，幾枚小小雜色塊胡亂閃跳，慢慢穩定後，畫面一片死寂。關機重新開機，依然。一時無助，望向窗外，這才發現雨勢正大。電腦突發的狀況不同於以往中毒現象。我拆除電腦，心想，外接的一TB隨身硬碟恐也遭殃，於是一併帶著，開車送往電腦公司。
大概說明情況，電腦工程師說我被綁架了。綁架？這好像我生病就醫，醫生隨即宣布我癌末般，晴天霹靂，那麼直接。我連問了幾次怎辦，工程師說，他的客戶也遇過同樣事件，駭客要求索取贖金才給密碼，受害者依約付了贖金，取得密碼，豈料，輸入密碼後，卻發現被騙。
工程師建議重灌，再想辦法救回資料，但機會渺茫，沒有把握。他問我資料是否存雲端，我太大意了，雲端只存近年書寫的六萬多字散文。雲端，是一個茫茫不可知的世界，它們安然無恙否？
主機送修，鍵盤、滑鼠癱在一邊，看著沉睡的螢幕，想著「機場的路」情節可能的發展；想著年過半百，從雲端飄來的一朵虛擬浪漫才要發酵，電腦就背叛出軌，多麼無奈啊。
窗外雨聲暫歇，我起身，隨手在手機輸入「好聽的大提琴演奏」，跳出的是〈殤〉的加長版。在低緩淒美的樂音中，看著一行一行滑過的字幕，「……我站在世界的盡頭，遙望這一片紫色的花海，風靜靜地呼嘯而過，在我耳畔，你正淺唱細述你我寫不出的結局……」淚水不知不覺滑下。
眼前，我以生活思緒豢養多年的電腦主機，成了一頭待宰的羔羊，心中沒有不甘，只能自認衰運上身，倒楣透頂。一樣有防毒軟體，朋友的電腦天天瘋韓、瘋日、瘋陸，可從未出問題，我只不過韓風微微吹起，竟落得如此不堪下場？
幾天後，工程師以手機簡訊告知電腦處理好了。我懷抱著希望出門。
車流中，想著過去由文化局出版的兩本散文集、一本老畫家的傳記，一本童詩集，和兩位好友合寫的兩本書，加上好文收集，待寫的二十幾篇文章，加總上千筆吧。那是我犧牲了多少假日與睡眠時間換來的，其中鋪陳，煉字煉句，甘苦推敲，都是書冊的靈魂啊。至於圖片檔，一萬多張相片檔案分門別類，資料夾裡又有資料夾，個人、家族、媽媽、旅遊、學校、愛貓、舊家等等等等，層層疊疊堆存，如今會是啥模樣呢？我不斷揣想著。
工程師說，有些檔案毀損救不回，救回的資料檔案名稱全是流水編號。乍聽，像是一場龍捲風、一場海嘯，災難過後，死的死、傷的傷，失蹤的失蹤，家園毀了，生還者找不到回家的路，全被安頓在一座座臨時搭起的帳篷。
移動滑鼠，word檔流水號只剩二百多筆。隨意打開一個jpeg圖片檔的資料夾，竟是些廣告圖像、幾何圖形，還有川普、希拉蕊、蔡依林等人肖像。這些，干我何事？
電腦載回家，連線開機。不意，文字檔一一打開，內容重複出現，有的七、八次，有的二十幾次，有的是亂碼，有的是不支援類型的檔案，根本無法開啟，也就是說，只剩三十幾筆資料。再隨意打開一個jpeg檔，一個頁面，二張照片完好，其餘幾乎全黑，或黑了四分之三，有的相片只剩一小片綠樹紅花、有的相片鑲嵌著一小截身軀和看不出是什麼的背景，時光景物與容貌身體一起潰散，記憶瞬間被連根拔起，丟棄在大海。我彷彿是一名失憶老人，被冷酷的棄絕在海邊，獨自撿拾沙灘上僅存的碎片，卻怎麼也拼湊不出過去。
又忍不住隨意打開檔案夾。我的胸口瞬間被一塊石頭堵住了。毀損的相片中，一張媽媽在公園撿拾木棉花的照片倖存，唯一的一張。許多年來我刻意收集媽媽的照片，她的個人專屬資料夾至少有五、六百張。原本計畫，有一天，我會從中挑選，依著時間順序，寫上幾段話，配上柔美溫馨的音樂，做一個專輯，分贈弟弟妹妹。然而，眼前只剩這一張。時空回不去了，母親已衰老，她還能有多少令人驚喜的鏡頭供我抓取？
先生問我，假設，資料不見了和他死了，我要選擇哪一個？這是什麼選擇題，爛透的題目。你怎麼能跟我的心血相比，我的心血又如何比得上你。傷感、痛楚，無人與共，偏偏又突然想起一口停用的老信箱和一個已關閉的部落格。
多年來與友人書信往返的上千封信件，總捨不得刪除，直到退休了，學校通知信箱自退休生效日起停用，這才發慌，日日複製存檔。間或把來信回寄給友人看，友人的反應是，啊，我寄這給你？啊，不記得我寫了這些？啊，都是驚喜，都是笑。忙了一個多月，眼珠子都要掉出來，這才全部複製完成，暫置桌面。至於部落格，幾年前，奇摩公告即將關閉，當時，回首無數個夜晚，或思念或感懷，偶也悲春傷秋，近百篇的吶吶喃喃下載後，分存主機C、D二槽和隨身硬碟。兩大箱打包好的記憶，此刻一起遭劫。不復存在的故我，已消逝的時空故事，在我老衰的海馬迴區，已似飛鴻踏雪泥。
曾經想過，這年紀該學習過減法生活，也真的在生活中慢慢實踐，日常吃穿用，愈來愈樸實簡單。何妨也把兩大箱記憶的遺落，當成另一種減法生活的完成吧。只能找尋一個冠冕堂皇的思考邏輯來釋懷，或者說服自己。不然，我還能怎樣？
傍晚出門散散心，菜園裡的農夫正翻土，準備撒種，栽種新菜苗。我駐足，想起上星期一場風災，使得眼前菜圃殘留了不少葉菜的腐屍，那就，化作「春泥」吧。再前行，斷垣殘壁，亂草雜生翻飛。秋末的陽光才露臉，又逐漸冷卻下來，天空再度陰沉如鉛蓋。走著走著，揮之不去的悲戚中，想起一位朋友說的，你乘一艘船渡河，到了岸邊，就該捨船上岸，怎想著把船也帶走？這年紀早明白來時赤條條，世間物都只是暫借使用，去時，即便一身美麗妝扮，記憶卡、隨身碟相伴，當推進焚化爐，操控鈕一按，熊熊烈火中，一切化為灰燼，可不是？
算了，也只能接受現實。反正許多年了，我也極少極少優雅坐在電腦前，緩緩展開過去，慢慢回味從前。如今影像、書信、部落格文章突然消失毀損，也無礙於日子運轉。就讓思緒重新沉澱，文字重新提煉，起來吧，重來呀，我到底執著什麼呢？我何必硬是與失落糾結牽纏？
打起精神，戒慎恐懼下載雲端檔案，然後，進行第一篇文章。過去螢幕桌面紛雜熱鬧，如今，乾淨冷清，荒涼又陌生，是有些不習慣，卻忽而想起日前散步那畦菜園。
過幾天，該也會重新長出新苗吧。
聯合副刊2017.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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